六章 看不见月亮的两人(2 / 2)
「我得先声明,眼镜和手机会坏都不是我害的喔?」
千岁同学无奈地笑著,往堤防跑了过去。
我注视著他的背影,喃喃自语地说坏掉的不只是物品而已。
*
我在河岸边坐下,听著水声出神时,千岁同学很快就回来了。
他说挑了女孩子会喜欢的饮料,我从两瓶饮料里选了焙茶拿铁。
「谢谢。」
不用客气。千岁同学坐在我旁边,拉开拿铁的拉环。
他喝了一口,咕哝著问:
「都是我的错是什么意思?」
「什么……?」
「你可能没有注意到,刚才你是这么说的。」
其实我不记得自己有没有说过这句话。
但是,我非常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说。
我犹豫该怎么回答时,千岁同学又接著说道:
「啊,不想说的话,可以不用说。我们来闲聊吧。像是最喜欢哪间店的酱汁猪排盖饭,萝卜泥荞麦面的汤是喜欢淋上去还是用沾的,我们还可以聊季节,聊花草,聊猫咪聊星星。」
这个人说著,像在模糊焦点,像在安慰,像在转移话题,像在交由我来决定。
「不是跟我说也没关系,你可以跟夕湖,跟自己的妈妈或是其他人说。说出来就是一种慰藉,最近有人教我明白了这件事。我认为现在的优空需要这样的时间。」
忽然间,那位短发美女掠过我的脑海。
如同那个人在千岁同学身边,千岁同学此时也打算陪在我身边。
最初也是最后的一次。
我可以稍微表现出自己内心的感受吗?
「……那个,我妈妈……」我轻声说著:「您愿意听我说我妈妈的事吗?」
千岁同学微微睁大眼睛,接著点头。
*
──妈妈是个温柔的人。
她总是笑咪咪的,在我的记忆里,她从来没有大声怒骂过我。
小时候,她常弹钢琴或是吹长笛,用来取代摇篮曲。
轻柔的乐音悠然飘扬,彷佛拥抱著我。
说起来和妈妈比较亲近的我,很喜欢这样的音乐时间,总是舍不得睡著,拚命揉著眼睛,但还是不知不觉堕入梦乡。
「优空要弹看看吗?」妈妈这么提议,我战战兢兢敲击著琴键的感觉,至今依然清楚留在指尖。
升上小学后,在妈妈的鼓励下,我进入音乐教室。
不论是钢琴还是长笛,开始正式的练习后,遇到的不全是开心的事。
发表会的指定曲很难,老师因为我弹不好生气的时候,我甚至有过放弃的念头。
比我晚学的人一个一个表现得比我还要好,我常哭哭啼啼地发脾气说:「我不要学了。」
然而每当这种时候,妈妈都会说:
「没事的,没事的。」
轻轻地摸我的头,把我紧抱在怀里。
「你不需要和别人比较,也不用和别人竞争。只要你能普通地享受音乐的乐趣,妈妈认为这样就足够了。」
普通,这是妈妈的口头禅。
考试成绩不理想的时候。
「没事的,没事的,只要有普通地努力过就好了。」
和朋友吵架的时候。
「没事的,没事的,一般(普通)是会和好的。」
学校问到将来的梦想,我回答不出来的时候。
「没事的,没事的,普通的生活就是最幸福的生活。」
在小学升上中年级时,我注意到自己没有比其他人优秀的长处。
不管是运动、课业还是音乐,有很多人都比我强。
每一次妈妈都像念著咒语,跟我说「没事的,没事的」。
普通最好,妈妈总是把这句话挂在嘴上。
普通是最幸福的。
实际上,妈妈在我眼里除了漂亮又擅长钢琴与长笛,就只是个随处可见的普通好妈妈。
她没有工作,都在忙家里的事。早上早起帮爸爸弄便当,上午打扫屋子和洗衣服,下午外出采买,晚上则是每天准备各种料理。
我喜欢看妈妈下厨,老爱缠著她,「你在煮什么?」、「现在放进去的是什么?」问个不停。
我有时间的时候都会在厨房帮忙,学习做菜。
第一次收到儿童菜刀时,我开心地切了很多高丽菜与小黄瓜。
某一天,爸爸偷偷告诉我关于妈妈的事。
『妈妈其实是很厉害的人喔。』
『厉害……?』
『爸爸不是很清楚,不过她在关西的大学时,参加过大型的钢琴比赛,而且还得奖了。』
『真的吗!?那妈妈为什么没有成为钢琴家?』
『……这都是爸爸害的。妈妈本来可以生活在更华丽的世界,可是她跟著回福井工作的爸爸回到这里来。她说自己只想要普通且温暖的家庭。我建议过她可以当音乐老师,但是妈妈说这样拖泥带水的,反而更不舍。』
『这样啊……所以妈妈现在是最幸福的时候呢!』
『呵呵,希望她是这么想的。』
我们家人就像这样,过著安稳的日子。
我们早上起床,去上学或上班,妈妈在这段时间处理家务,晚上一家人过著和乐的时光。
我们平日大多是这样度过,假日常一家四口到Lpa或是8号。偶尔会一起去电影院看电影、到KTV唱歌。家人生日时,爸妈会带我们到回转寿司「海鲜ATOM」,那在我心中是特别的奖赏。
情形开始出现细微的变化,是在弟弟进入小学就读之后。
妈妈像是比较没那么忙了,我从学校回家时,常可以看见她一个人弹钢琴。
那不像睡前听的温柔曲子,她敲打钢琴键盘,像在嘶吼,像在哭泣,是激动又有点哀愁的曲子。
在我上了钢琴课后,终于明白妈妈有多厉害。
她的实力大概远远胜过钢琴老师。
妈妈注意到我的时候,总像是恶作剧被人逮个正著,嘿嘿笑著停止演奏,我后来也渐渐养成了在房间外面偷听的习惯。
每当我在外面偷听时,在太阳下山,必须开始准备晚饭以前,妈妈就这么弹著弹著,始终没有停下来。
有一天晚上,我和平常一样听著钢琴声,鼓起勇气提出心里的疑问。
「妈妈不办演奏会吗?」
妈妈听著我的话,神情有些惊讶。
「呵呵,我现在就在小小观众面前办了啊。」
轻柔的嗓音回答著我。
「不是这种的,是在规模比较大的表演厅。」
「妈妈喜欢像这样普普通通地开心弹琴。」
「音乐教室里的老师说过,也会有大人来学钢琴,那样我们就可以一起参加发表会了!」
我这么一说──
──咚。
妈妈灵活的手指难得按错了琴键。
那个高音听起来像在生气,我不自觉受到了惊吓。
我说错了什么话吗?
要是可以一起在广大的表演厅连弹,一定会很好玩,我只是这么想而已……
「哎呀,弹错了。」
我这么想的时候,妈妈吐了下舌头,往我看过来。
「妈妈也请老师教好了。」
她像是强迫自己挂上笑容,我不禁这么心想「早知道就不说了」。
……小学四年级的某一天。
放学后,难得有班上同学约我出去玩,大家一起玩到了很晚。
天色暗下来后,我才注意到过了门禁时间,急忙赶回家里。回到家时,爸爸落魄地垂著头,坐在客厅桌上。
桌上有好几罐空酒罐,旁边放著一张有很多绿色表格的单子。
「对不起,我回来晚了。妈妈呢?」
爸爸消沉的双眼看著我。
「妈妈走了。」
「她去买东西了吗?」
我说著看向客厅,弟弟抱著膝盖坐在沙发上呜呜咽咽地啜泣,不停吸著鼻子。
我有种说不出来的不祥预感。
彷佛整个世界彻底颠覆,我身处在再也不同于昨天的今天。
爸爸轻轻摇头,嗓音颤抖著说:
「她去了很远的地方。不会再回这里来了。」
什么……?
爸爸刚刚说了什么。
我丢下书包,往爸爸冲过去,摇晃著他颓丧垂下的肩膀。
「欸,爸爸!?」
我强忍住哭泣,大喊著。
我感觉要是流下眼泪,就必须承认这一切都是真的。
「这话是什么意思?妈妈去旅行了吗?她在外婆家吗?」
爸爸轻握住我的手,又摇了摇头。
「不是的,不是那样的,优空。爸爸和妈妈分开了,以后我们要三个人一起生活。」
「骗人!!」
我挥开他的手,拍打著桌子。
「妈妈不可能拋下我们!妈妈不是常说吗?她说每天都过得很幸福,很庆幸能遇到我们,谢谢我们成为她的小孩。她还说不管是钢琴还是长笛,都会把我教到比她自己还厉害。等我长大之后,我们要一起穿著礼服演奏。为什么,为什么!」
爸爸的眼里终于落下一滴泪水。
「她可能厌倦了普通的生活吧。」
──咚。
那天弹错的琴声在我脑中响了起来。
骗人、骗人骗人骗人。
妈妈不是常把这句话挂在嘴上吗?
普通就好,普通最好。
普通有什么不对吗?
每天全家人一起吃饭,一起看电视,这样不行吗?
昨天妈妈还陪我练习,称赞我进步了。
我们还一起洗澡,在同一张床上睡觉。
太过分了。
妈妈居然完全没有告诉我。
我根本没有心理准备。
我再也见不到妈妈了吗?
和我们在一起很痛苦吗?
因为我过了门禁时间才回来,她生气了吗?
如果我做错了什么事,拜托告诉我。
不擅长的课业我也会努力,答应过的事我保证不会再毁约。
所以说、所以说、所以说──
滴答。
我的眼里终于也流下了眼泪。
「不要,我不要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!!!!!!」
弟弟像是对我的叫喊声产生了共鸣,不停喊著姊姊、姊姊,抱住了我。爸爸趴在桌上,我们三个人就这么相互依靠著对方。
*
这是我第一次向家人以外的人讲这件事。
不对,就算是家人之间,在那之后我们就没有正面面对过这件事。
爸爸本来就是寡言的人,没有向我们说过他们分开时讲了哪些话、他为什么没有再去说服妈妈留下来,甚至是有没有递出那张离婚申请书。
也许是他认为这些话对九岁的我和七岁的弟弟来说过于沉重,也有可能他单纯只是不想开口。
千岁同学坐在我身边静静听著。
忽然间,我回想起当时的情形。
乡下地方的风声传得特别快,小学的朋友知道我妈妈不在后,对我避之唯恐不及,纷纷从我身边离开。
也不能怪他们会有这样的反应。
同学的妈妈走了,而且还是自己决定要离开,年幼的小孩子自然不知道该如何反应。
我怎么会把这件事告诉他?
我心里的确是慌了,可是不只是这个理由。
如果眼前的是别人,我绝对不会做出同样的事。
我大概以为他又会用无聊的玩笑话一笑置之吧。
或许我依赖的心以为他又会抱住我。
我这么心想时,千岁同学像是注意到我讲完了,喃喃说著:
「所以你刚才才会出现那样的反应吗?」
用不著回问也知道,他想必是指我惊慌失措的样子。
我点点头,接著说道:
「您可能会觉得我很蠢,不过我回想起了那一天的情形。我罕见地答应朋友的邀约,玩得忘记时间,结果就在这个时候……」
「哎,你当然会这么想。我终于懂了。」
「然后呢?」千岁同学又接著问下去:
「你妈妈走了之后,优空你怎么样了?」
「怎么样了……?」
「就是你有什么感觉,有什么想法,让你后来变成那个样子。当然,你不想讲也没关系,只是你想讲的话,我会陪著你,听到最后。」
……老实说,我没有再讲下去的意思。
讲了也没用,况且那么做未免太深入我的内心世界。
可是,千岁同学他没有深表同情,没有过度担心,也没有语塞的感觉。
至少他在表面上面不改色,只是很平常地在聊天。
反正,既然都讲这么多了,不可能再回到刚才一起吃拉面的关系。
其实我很希望能在那样的时光多停留一会儿。
既然这是最后一次相处,就全部说出来吧。
我下定决心后,缓缓说了起来:
「……我记得一开始,我伤心得不得了。我想也许是我的错,养育我们成了妈妈的负担。如果我再乖一点,如果我的钢琴弹得再好一点,长笛吹得更好一点,说不定妈妈就会带我一起离开。」
千岁同学没有应声,只是眺望著远方。
「等这样的心情平复下来后,接著涌现的是无比的愤怒。生气是很正常的吧?毕竟妈妈实在太自私了。她没有向我和弟弟解释,连声再见也没说,忽然就走了。即使我长大到了这个年纪,还是觉得那绝对不是一个人该有的行为。」
讲著讲著,鲜明地唤醒了我当时的心情。
「她跟爸爸说想要建立温暖的家庭,才跟爸爸结婚的,而且还生下了我们。我不知道妈妈是带著什么样的心情离开,可能她想要再一次认真走在音乐路上,可能她找到了比爸爸重要的人。就算退让一百步,真的是因为这些理由!」
我咬紧了牙。
「她那样的做法就像过去那些欢乐的时光全部都是假的。妈妈常说『普通就好』、『普通是最好的』,难道她那么说是在说服自己吗?这样就好,这么做没有错,用这种说法来忽视在内心低声驳斥的声音。」
泪水自然而然涌了出来。
「如果是的话,因为那些话得到慰藉的我怎么办?难道我只是被妈妈自私的藉口耍得团团转吗?她总说不用成为特别的人,普通的生活也很幸福,没事的,没事的。」
「尤其是──」我加强语气,悲惨地笑了。
「……和你在一起的生活普通又无聊,得到这个答案的爸爸又该怎么办?」
我求助似地继续说下去。
「从那之后一直到现在,爸爸总是失魂落魄。他一次也没有责怪过妈妈,只是一个男人独自把我们扶养长大。」
所以、所以、所以──!
「──所以,我发过誓!
我会坚守那个人告诉我,然后又拋弃的普通,待在爸爸和弟弟身边,恢复幸福的家庭。
由我来替代妈妈。
这就是我的决定。」
长久以来藏在内心深处的想法,一旦说出来就再也制止不住。
「欸,千岁同学,我努力过了。九岁的小孩子用自己的方式思考,思考该怎么做才能不让爸爸和弟弟再次伤心,不让他们感到不安。为了不让爸爸烦恼『我有把小孩养好吗?』这种问题,我开始认真读书。为了不让爸爸担心我有没有和别人争吵、受人欺负,我和同学之间保持适当的距离。为了不让自己脱序卷入不必要的麻烦,我远离那些显眼,对流行时尚敏锐的人。为了不引起不小心让学校联络爸爸的问题,就算遇到讨厌的事,难过的时候,或是不会应付的对象,我都陪著笑敷衍过去。」
「──我付出了很大的努力,就是为了过普通的生活!!!!!!」
咳咳,我不习惯大喊,不由得咳了出来。
「呜、呼。」
为了呼吸空气,我仰头望向天空,可惜没有看见月亮。
「……我也想成为和你们一样的人。我想要有好朋友,每天大家一起玩乐,打打闹闹,偶尔吵架然后和好,和好朋友兴高采烈地大聊喜欢的男孩子的话题,或是向他们商量我喜欢上的男孩子的事。」
这是我在遇到眼前的人后,第一次注意到的情感。
我根本不想要这样的人生。
我只是囚禁在过去。
其实我想像你一样勇往直前。
其实我想开心大笑。
「不知不觉中,我期待起和千岁同学你还有柊同学讲话的机会。你们来约我吃拉面的时候,我又惊又喜,以为今后可以过这样的生活。」
滴滴答答,我握紧泪水沾湿的拳头。
「可是我不行!我必须证明普通也可以很幸福,不管是什么小事,我都不想伤害爸爸和弟弟,我不想和拋弃我们的妈妈做出一样的事情!!」
我气喘吁吁。
「最重要的是,如果我和谁建立起感情,如果我有了自己重视的人。
会不会有一天又全部失去。
我会不会伤害别人,受到别人的伤害。
我会不会必须放开牵住的手。
我真的很害怕。」
所以,我用力擦拭著止不住的眼泪,这么告诉他:
「……所以请您不要再理我了。」
因为你实在太耀眼了。
因为愈是接近你,愈突显出我的矛盾。
因为你试图面对我的内心。
因为我会不自觉想要依赖你。
「最后真的很谢谢您,愿意听我说这些话。」
这样就够了。
我因缘际会把没有告诉过家人,好几年来自己一个人深埋在心里的秘密说了出来。
妈妈离开之后,我第一次在别人面前哭泣。
光靠著这个记忆,我就能继续努力下去。
所以,谢谢、谢谢、谢谢。
我过去最讨厌的男孩子。
「……优空,不对,该说是内田同学吧。」
千岁同学犹疑著说了起来。
嗯,这样就好,这样最好。
明天开始,我们又是你和内田同学的关系。
没事的,没事的。
「你这个人啊。」千岁同学深深吸一口气。
「你是白痴啊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!?!?!?!?」
他用力吼了出来。
……咦?
「开什么玩笑,真受不了。」
他为什么要生我的气?
「我本来就觉得你过著很让人烦躁的人生,可是理由未免太奇怪了!再说,内田同学你的头脑那么聪明,讲的话有一半都莫名其妙。」
因为我整个人傻住了,眼泪也不自觉停了下来。
「『不想让家人担心』和『普通的幸福生活』这两种想法复杂地牵扯在一起,变成诡异的智慧环也就算了。如果说这是小学生遇到痛苦的事,哭著努力思考出来的结果,我能理解,也很同情。」
「但是──」千岁同学瞪著我似地,直视我的双眼。
「你还要当多久那个可怜的九岁女孩子啊。
你可是内田优空吧。」
「什──」
啊啊,打从一开始就是这个样子。
我的心情太激动,结果误解了。
他就是这样大摇大摆地踏进别人的内心。
尽说些自以为是的话。
一言一行都刺痛我内心柔软的地方。
你这个人。
我果然最讨厌了!!!!!!!!!!
「你没有资格对我说这种话!!」
我声嘶力竭地喊了出来。
「你根本什么都不懂。在幸福的家庭长大,过著无忧无虑的人生,占尽人生优势,还有许多朋友围绕在自己身边。对妈妈的叛逆期?笑死人了──!!我不管再怎么想叛逆,也做不到!!」
这时──
「──资格的话当然有。」
千岁同学「嘿」地一声笑著,紧握住我的手。
「跟我来。」
他接著起身就要走了起来。
我摸不著头绪,几乎是被他拉著走。
请你放开我!
我大可以这么说,挥开他的手。
这个人果真是勇往直前。
他的双眼散发出坚强的光芒。
紧握的掌心传来暖意,让我想再一次依赖他。
*
向8号拉面的店员道歉与道谢后,我们取回我的书包和自行车,接著他带我来到一栋四层楼高的公寓。
那栋公寓很难说是美观,不过附近河水的潺潺流水声听起来很放松。
「这里、是……?」
沿著楼梯走到最上面的那层楼,千岁同学在其中一间前面停下脚步,我这么问他。
「喔,这里是我家。」
他若无其事地回答得很爽快。
「原来你住在这里……咦咦!?」
因为他说得实在太过自然,我差点不当一回事。这里是千岁同学的、家?
「请等一下,我刚大哭一场,脸色很难看,而且我也没带伴手礼过来。」
最重要的是,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?
这里和刚才的对话有什么关系?
千岁毫不在意我的慌张,「呵」地笑了起来。
「不要紧,家里没人。」
他说著,打开了门锁。
家里没人在是指家人出门了,只有我们两个人独处吗?
这种状况也不太妙吧?
他总是和柊同学在一起,身边不乏主动搭话的女孩子,应该不可能对我有什么奇怪的举动才是。
话说回来,这个时间居然没有人在家。
「呃,我──」
「没关系,进来吧,优空。我要让你看个东西。」
千岁同学打开门,推著我的背。
我往屋子里踏进一步,他家里的确是一片昏暗,没有人在的气息。
千岁同学接著走进来,点亮了灯。
灯泡柔和的光芒照亮室内。
这间屋子的构造似乎是走进玄关后就是客厅,家具有餐桌、沙发和一整面墙的书架。
我觉得有点不太对劲。
好像少了什么东西。
千岁同学迅速脱下运动鞋,换上拖鞋,接著在鞋柜里面翻了起来。
他拿出了一双看起来像是百圆店买来的拖鞋。
说来难听,拖鞋有点软趴趴的,而且双脚还绑在一起。
他吹了几下,把灰尘吹开,接著用牙齿咬断透明的绳子,放在我面前。
「进来吧。」
既然都到了这里,总不能临阵退缩,于是我戒慎恐惧地脱下鞋子,并且把千岁同学随便脱下来的运动鞋一起摆放整齐。
摆放在玄关的只有我们这两双鞋,相当整洁。
「打扰了。」
接著踏进的那间屋子,很难说有整理过。
由于平常帮家人下厨的习惯,我不自觉看向厨房。
那里放著还有汤汁剩下的杯面,可是完全没看到盘子或筷子这些餐具。
餐桌上放著宝特瓶和没喝完的咖啡杯,另外还有吃完的便利商店小菜的容器。
沙发上占满了分不出是脱著放在那里,还是已经洗好晒乾的T恤与短裤。
在不起眼的角落,则是放著棒球的球棒和手套。
「总之──」在我东张西望时,千岁同学说:「直接让你看这个房间是最快的方法。」
他说著,拉开客厅一角的拉门。
「唔,不好意思……」
我心慌意乱,站在千岁同学身边。
客厅旁边邻接著六张榻榻米大的小房间。
在那里面,孤伶伶地摆著一张单人床。
「咦……?」
我住的是独栋的房子,不清楚这种公寓的隔间。
不过……
「这里的格局是一房一厅加餐厨。」千岁同学说。
尽管不是我的事,不知道为什么我感到一阵寒颤窜过背脊。
回想起来,有很多匪夷所思的地方。
莫名整洁的玄关,等待使用的全新拖鞋,对称式散落的室内,没有人下厨的水槽。
寝室只有一张单人床。
最怪异的是──
这个地方没有多人居住时那种独有的纷乱气息。
比如说,妈妈打理得一乾二净的厨房,爸爸的酒或是兴趣,连调皮的兄弟留下的痕迹也……
这间屋子里面,只染上了千岁同学这个男生的色彩。
懂了吗?
千岁同学难为情地搔搔头。
「我也没有父母亲陪伴。
可悲的是,双方都不在身边。」
虽然心里已有准备,我还是不自觉倒抽一口气。
「……呃,那个,我……」
我想起之前向千岁同学说过的那些话。
『您可以叫妈妈教您。』
『叛逆期啊,真让人羡慕。』
『在幸福的家庭长大,过著无忧无虑的人生。』
……我说了什么话。
为什么我会以为只有自己过著这样的人生。
我以为笑得这么率直的人,肯定是在优渥的环境中长大。
我以为背负著悲惨过去的人,应该是更哀愁的脸庞。
总是内心兀自烦躁,随意发泄情绪。
千岁同学若无其事地又继续说了下去:
「我爸妈在我国中时离婚,不过我家是讨论过后的结果,而且在那之前就有徵兆了。一个人住是我自己的选择,想联络他们的话,随时都联络得上。」
「不过……」他直视我的双眼──
「我们的处境相似。
我应该有那么一点资格多管闲事吧?」
──难为情地微笑著。
啊啊,这个人真是的。
「噗。」
「优空?」
「──啊哈哈哈哈。」
我不自觉抱住肚子笑了。
「这种反应太奇怪了吧?」
千岁同学困惑地说。
「因为,这种事怎么可以随便相提并论?根本不一样呀。国中生和小学生承受的打击程度不同,事先有心理准备和忽然消失也不同,可是你居然看成同一种情形。啊~真的太奇怪了。」
「哎,你的确是比较痛苦。
可是无所谓吧,大致上可以算是同一件事。」
不对,不能无所谓。
情形真的完全不同。
你可能以为我比较不幸,事实并非如此。
由于国中时还住在一起,相处的时间长,离别也就更加痛苦。
不同于只会哭哭啼啼的九岁小孩,那个年纪已经能理解很多事情,内心势必会有一番挣扎。
只能在一旁看著父母的关系在眼前逐渐龟裂的无力感,想要联络却没有采取行动的寂寞,没有跟随父母,独自留下的孤独,这些感受他应该都有。
所以说,他大可以沉浸在哀伤里。
就算他口吐怨言,哭诉自己的遭遇,也不会有人责怪他。
而他居然这么随便地……
──只是为了当成传达意思的工具,就把自己的过去(痛楚)交给我吗?
啊啊,多么温暖、温柔且坚强的人。
平常人看见他的态度,说不定会觉得「父母离婚就是这么一回事吧」。
认为他非常冷静,或是真亏他能撑过来,没想到他能这么不以为意之类的。
不过,我很明白。
自出生后理所当然似地陪伴在自己身边,而且深信以后也会是如此,不对,无所谓相不相信,必须和以为本来就会陪伴在自己身边的父母分开,那种痛苦非比寻常。
那种绝望的感觉就像实际失去自己的半个身体,或者可说是一半剩下的人生。
事实上,他理应不想告诉任何人这件事。
因为对方一旦得知这个事实,看他的眼光就会转变成怜悯。
他会觉得只有自己被赶出了正常世界。
只是走在路上,似乎处处都在提醒自己是个不幸的人。
万一有一天,必须把这件事告诉自己重要的人。
一般都会拐弯抹角,设下好几道防线,谨慎挑选恰当的字句,试探性地把事情说出来。
然而千岁同学表现得这么平静。
如果要说原因的话,那就只会是为了听说对方父母离婚,或是自己碰巧得知此事的那个当事人。
现在这个瞬间,无疑是为了内田优空。
为了不让混乱、沮丧,哭泣的我背负自己的过往。
为了不让我对自己那些刻薄的话感到后悔。
他这么做,肯定是为了接下来的谈话。
我们果然一点也不像。
你比我还要──
「要继续聊下去吗?」
千岁同学说道。
「……好!」
我回答得毫不迟疑,接著环顾起整个房间。
「不过在那之前,可以先打扫一下吗?」
千岁同学搔著脸颊。
「真不好意思……」
他像个挨骂的小孩子低下了头。我看著他那个样子,呵呵笑了起来。
*
我随手把吃完的食物包装和饮料瓶罐丢掉,杯子洗乾净,再稍微清理一下水槽,接著把挂在沙发上面,疑似是洗好的衣服摺好,并且处理掉冰箱里过期的食物,最后泡了咖啡,才终于在沙发上坐下来。
在我清扫的时候,千岁同学始终正襟危坐,坐立不安地扭动著身体。
「我可以帮什么忙?」他一再这么问我,「不用,你坐好(※端坐)等我。」他似乎把我的回话当真了。
我啜饮一口咖啡,接著说了起来。
「好了,久等了。」
「……感、感激不尽。」
「呵呵,不用坐得那么拘谨,脚可以放下来了。」
坐在身边的千岁同学难为情地站起来,接著像是灵光一闪,打开一台小收音机的电源。
这个人和女孩子单独待在安静的场所,也会觉得尴尬吗?
收音机里轻声传出令人怀念的钢琴奏鸣曲。
〈给爱丽丝〉。
小学时,我一直弹不好,老是按错琴键,和妈妈练习过很多次。
千岁同学回来时,像是为了故意破坏感伤的气氛,粗鲁地坐了下来。
「所以说──」他说著看向我。
我缓缓摇头,说了起来:
「我懂你的意思。」
千岁同学眯起双眼,似乎在等我继续说下去。
「你觉得我的生活方式很扭曲吧?」我说道。
「算是吧。」
「『你还要当多久那个可怜的九岁女孩子……』刚才你是这么说的吧?」
「我说得有点过分了。」
「不会。」我垂下双眼。「我一直装作没看见,但是事实就像你说的。可怜的九岁女孩子想出来的充满矛盾的规则,现在依然束缚著我。」
「更准确来说,是你母亲的回忆,以及『普通』这个词。」
「你还是一样专门攻击别人的痛处欸……」
不知不觉中,为了提防以及疏远他而使用的尊敬语气也消失了。
千岁同学慵懒地伸长了脚。
「真要说起来,普通的人生该怎么定义呢。第一名进入藤志高中的学生,只想普通地过活,小心总有一天会有人拿三角尺刺你背后。」
「呃,我其实没料到会发生这种事情,我只是每天很寻常地念书,自然而然就……」
「如果你不介意掏耳棒的话,我乾脆现在马上就刺进去好了。」
「再说──」他又继续说下去:「你刚才说什么?不交朋友、不打扮,遇上讨厌的事也要忍耐。这种生活方式不叫普通,比较难听的说法是孤僻、俗气或是打杂的吧?」
「喂,这种说法也太过分了!」
这个人真的是说话尖酸,毫不留情。
我叹了口气,提起精神继续说下去
「千岁同学你说的没错,我把普通的生活和不让家人担心混在了一起。我只是想尽量不要出事,造成家人的麻烦。」
「还有,和时髦的家伙混在一起会有什么问题吗?」
「……像是进城里玩,被坏人缠上之类的。」
「女高中生说什么进城里玩。这种说法太落伍了吧。」
千岁同学笑了出来。
被他这么指出来后,我丢脸得直想找个洞钻进去。
千岁同学笑了一会儿,接著调侃地道:
「真要说起来,你搞错了普通的意思。」
「怎么说……」
他像是特地打断我的回问。
「其实可以用更普通的方式去思考吧?
每天普通地上学,普通地交朋友,普通地玩在一起,偶尔普通地吵架然后和好,念书和社团活动觉得撑不下去时就普通地偷懒,普通地打扮,普通地喜欢上别人,普通地谈恋爱。
你妈妈希望你得到的是这样的幸福吧?
正常来想的话,普通就是这么一回事。
是说普通普通的讲个不停,我都搞混了。」
他给了我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回答。
这回答陈腔滥调到了可笑的地步。
但是──
──那是我在内心深处,长久以来期望的世界。
劈哩、啪啦,碎裂的声音响起。
又来了。
你害得又有什么东西要毁坏了。
事情很单纯。
千岁同学没有说出什么艰深的大道理。
如果问什么是普通的幸福,一百个人里面有九十个人会是类似的回答。
不过,我思考著。
伤心欲绝的九岁小女孩所想到的──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生活方式,过去从来没有人说著「这样不对吧?」这么指出来。
当然这是我自己的错。
因为我不说清楚,不想依赖别人,不想让人知道。
可是,这个人像是从一开始就看出了我的苦闷。
所以我才会那么焦躁,试图和他保持距离,又忍不住在意他。
「再说──」千岁同学把手盘在后脑勺。
「优空你老说不想让人担心,其实是对家人有话却又不说觉得心烦,感觉到不被依赖的寂寞吧?」
「什么……?」
咚咚,他用食指指腹指著胸口。
「妈妈离开的时候,你没有这样的想法吗?
如果她那么烦恼,为什么不跟我说?
如果她那么痛苦,为什么不依赖我?」
他的语气像是要我好好问自己。
「──!」
这次我感觉到剧烈的冲击,像是头被人狠狠揍了一拳。
没错。
从妈妈离开的那一天起,我的确反覆在思考这件事。
如果她觉得照顾我们很麻烦,可以直接说出来。
扫除和洗衣服我都会学,我也会精进厨艺,让自己能代替她下厨。
如果她想回到钢琴界,可以和我商量呀。
我绝对不会反对,而且还会协助她。
如果她有了其他喜欢的人。
我会举出爸爸的一百个优点,改变她的心意。
是吗?原来我……
「我不知不觉做出了和妈妈一样的事。」
尽管前方是一条绝路,最后只能放弃一切。
千岁同学咧起了嘴角。
「真要说起来,父母过得那么随心所欲,为什么只有我们需要忍耐?优空你家的情形也是一样。离开的妈妈就不用说了,没有让小孩子知道,接受这件事的爸爸也很自私。」
「不过──」他又继续说下去。
「所有人不都是这样的吗?不只是对家人,对朋友和情人都一样。大家都是彼此互添麻烦,各自自由地走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。你不只是爸爸妈妈的小孩,也不只是弟弟的姊姊,不只是安静的资优生和普通的女孩子。」
千岁同学拍了下我的肩膀。
「最重要的是,你是内田优空。」
他露出无比灿烂的笑容。
──铿锵,啪啦啪啦啪啦啪啦。
脑中响起玻璃碎裂的声音。
为何?为什么?
为什么你比我更清楚我自己?
想必从很久以前,我就希望有人这么对我说。
我希望有人能注意到。
我希望有人能发现。
我希望有人能告诉我,我不需要过这样的人生,我可以积极向前迈进。
我想要有重视的朋友,我想每天和别人笑闹。因为是女孩子,我想要打扮也想尝试化妆,我希望自己可以遇到讨厌的事情就摇头说不要,向喜欢的人表白自己的心意。
『──你的人生是属于你自己的吧?』
长久以来刺在内心深处,拔不下来的那根尖刺无声融解,化进了心里。
我终于明白了。
千岁同学自己正是这样过著这样的人生。
不怪罪过去,不把责任推卸在别人身上,而是脚踏实地走了过来。
可是……
「我做得到吗?这么卑微且消极的我,用高墙封闭自己的我,如今还有像这样活著的价值吗……」
我害怕跨出脚步,吐露出了软弱的心声。
啪,千岁同学弹了下我的额头。
「好痛……!?」
莫名令人安心的疼痛感扩散开来。
「才没有这回事。你以为我和夕湖跟你说话,是在当心理辅导志工吗?如果要具体解释的话,我觉得很丢脸,说不出口,但是我们这么做只是因为在意你,我们想和你变的要好。」
千岁同学轻碰著我的脖子。
「我不是很懂什么叫活著的价值,不过人类只要这里稍微勒得用力一点就没命了,没有人知道明天会变成什么样子。有可能会发生意外,有可能会生病,有可能家人忽然离开,有可能以为是朋友的人背弃自己,有可能失去梦想。这种事我们最清楚了吧。」
「所以说──」指尖从脖子移到脸颊。
「我无法成为优空的母亲,也无法消除那段过往。
不过,我们可以共同打造今后的回忆,无法回去的今天。
我们两人碰巧境遇相似。
如果你不介意对象是我的话,我们可以每天一起嬉闹,一起笑一起哭一起吵架,彼此互添麻烦,彷如另一名家人。」
他说到这里停下来,温柔地垂下眼眸。
「──我们来当互相弥补彼此缺陷的朋友(人)吧。」
剎那间,眼泪流了下来。
泪水瞬间变成大雨,淋湿了我的脸颊和你的手指。
传来的温度实在太温暖、太温柔,而且可靠。
你这个人真是的。
「朔同学真是的。」
我握紧伸过来的手。
「……嗯!」
泪汪汪的脸笑了开来。
*
后来,我借用阳台,打了通电话给爸爸。
其实这些话最好是当面说出口,只是要讲出长年来深埋在心里的想法实在需要勇气,所以最适合的还是这个鼓励我的地方。
我说这通电话可能会讲很久后,朔同学露出温柔的眼神,笑著说:「没关系,我去洗个澡,你爱讲多久都可以。」
妈妈离开的那一天,我的决定,过去过著怎么样的生活,今后要过什么样的人生。
我无所隐瞒,尽可能沉著地娓娓道来。
电话讲到一半时,透过电话也听得出来爸爸的声音在发抖。
『对不起、对不起,我完全没有注意到,只是让你忍受,让你辛苦了。』
他像这样一再向我道歉。
最后我和弟弟也聊了一会儿。
我长久的独角戏结束了。
挂断电话,回到房里后──
「──呀!?」
上半身赤裸,脖子上围著一条毛巾的朔同学正悠哉喝著汽水。
「您这是什么意思!」
尊敬的语气不自觉又回来了。
「啊?」
「衣服!把衣服穿上!!」
「喔。」
朔同学从我摺好的乾净衣物里,随便抽了件T恤出来,不耐烦地套在身上。
「你家里都是男人,早就看习惯了吧。」
弟弟洗完澡时,的确也是像他这个样子,就连我在场也能不当一回事地换衣服。
「不是这个问题!其他人来的时候,你也是这副德性吗?」
「其他人?」
「唔,像是柊同学之类的……?」
「优空你是第一个喔。」
朔同学若无其事地说。
「什么?」
「你说的是来我家的女生对吧?你是第一个。」
「这样啊……」
咚,心跳不自觉加速。
「你以为我常带不同的女孩子回家吗?」
「……唔,有点这么觉得。」
「这种时候才应该用陪笑敷衍过去吧。」
短暂的沉默过后,我们同时忍俊不住笑了出来。
我觉得实在太好笑了,大笑个不停。
这样啊,原来我是第一个啊。
他这么做是为了我。
咚、咚、咚、咚。
不是的,我试图为兴奋跳动的心跳找起藉口,接著注意到我不需要再这么做了。
为了镇定陌生的情感,我在沙发上坐下来,一屁股在我旁边坐下的朔同学问:
「你爸爸怎么说?」
「他说了好几次对不起,不断向我道歉,说自己太依赖我了。以后他会帮忙家事和煮饭,要我过自己想要的人生,说这是爸爸的期望。」
「也是,父母都是这样的。」
「总觉得很失落。明明只要像这样稍微讲开来就好了,我居然花了那么多年。我向弟弟道歉说:『对不起,今天没有赶回家煮饭,你肚子饿了吗?』结果他用鼻子嗤笑我。」
「哦,他说什么?」
「『姊姊你管太多了啦,我都国三了,可以煮泡面也可以去便利商店,总会有办法填饱肚子的。』他这么说。」
「说的很对。」
哈哈,他露出牙齿地笑了。
他的侧脸和微湿的头发,我不自觉看得著迷。
忽然间,朔同学看了一眼手机。
「糟糕,这么晚了。」
我跟著他看起手机,时间已经是晚上十一点过后。
「优空,我送你回家。」
朔同学正要站起来时,我纳闷地说。
「唔,我今天晚上要住下来喔?」
「啊啊,早说嘛……你说什么─────!?!?!?」
这次换他惊慌失措了。
老实说,我正期待他这样的反应,差点笑了出来。
「你这家伙别胡说八道了。」
我稍微懂柊同学说「没礼貌也无所谓」的心情了。
这种感觉的确是还不错。
「我爸爸也答应啰?」
「别把这种吓死人的事情说得那么轻松。」
「我是没说住在男生家。我说『要在陪我聊天的朋友家住一晚』,爸爸听了好像很高兴,因为我之前不可能提出这样的要求。」
「你没有把最需要告知的事情解释清楚,实在让人很难接受这种温馨的小故事。」
我嗤嗤笑著。
「造成你的麻烦了吗?」
「也不能说是麻烦,该说是困扰?」
「彼此互添麻烦,活出自己的人生,这种话是朔同学说的喔。」
「凡事都有先后顺序吧,哪有人一开始就狂踩油门,你这个无知的女人。」
「你还说我们来成为像家人一样的朋友吧。」
我看著胡乱搔著头的朔同学,调侃地接著说道:
「某人让我在那天之后,第一次卸下了拘束,应该有义务负起责任来陪著我。」
「你这个人啊……」
他接著像是放弃争辩,叹了口气。
「万一我兽性大发,可别怪我啊。」
「没事的,没事的,你没把我当成那种女孩子看待吧。」
这句话似乎让他很难做出反应,于是我又继续说道:
「可以陪我去便利商店吗?我有一些东西要准备。」
「没问题。」
「还有,可以借用你的浴室吗?」
「唔,我会到外面练习挥棒,你可以在这段时间使用。」
「好,我会尽快洗完的。」
我也知道自己做出了相当大胆的行为。
不过今天,只有今天。
我想和这个人再多聊一会儿。
我想要在他身边多待一阵子。
我就是如此兴奋。
*
在便利商店买完东西后,我洗了个澡,汗流浃背的朔同学又冲了一次澡时,已经又是新的一天。
此时我们一起坐在沙发上,喝著冰咖啡欧蕾。
我从衣柜随便借用了一件运动服,穿在身上松垮垮的,很温暖。
「在这个时间摄取咖啡因,你不会睡不著吗?」朔同学说。
「嗯~我不想太早睡。抱歉还让你陪著我喝咖啡。」
「很遗憾,我就算半夜喝咖啡还是可以睡得很熟。」
「这样啊,那我就放心了。」
我忽然想到一件事,这么问他:
「朔同学,算起来你大概有半年的时间是自己一个人住吧?」
「对,我升上高中后就自己住了。」
「差不多已经习惯这种生活了吗?」
「回到这里渐渐能让我感到安心了。」
「可是家里呈现刚才的惨状耶?」
「……我无话可说。」
我看著朔同学难为情地搔著脸颊,忍不住苦笑。
「因为你是男孩子,屋里会这么乱也是无可厚非,我弟弟也是这个样子。不过,你几乎餐餐都是熟食或是冷食,都在便利商店或速食店解决吧?」
垃圾桶里有大量这类食物的容器和包装。
朔同学尴尬地说了起来。
「我最近有点懒。暑假前我还算注意饮食,虽然不是那种复杂的料理,我还是会煮饭、烤些肉或是鱼,也会尽可能摄取蔬菜,因为得要注重身体。」
因为他是棒球社的嘛,我暗忖著。
我有种不能得寸进尺,再深入追问的感觉。
那么做就真的是自以为是了。
毕竟他并不知道我在音乐教室看到了那幅光景,也不知道我那时抱持的是什么样的心情。
所以,我故意用轻松的语气说。
「你在学校表现出一副完美超人的样子,没想到也有懒散的一面呢。」
「这个样子让你母性大发了吧?」
「嗯。」
我好整以暇地回应后,「蛤?」回答我的是呆住的嗓音。
「以后就由我来做饭。虽然没办法每天做,不过我可以偶尔到这里来。我很习惯准备常备菜或是可以久放的料理了。」
「……通勤妻?」
「别说得这么难听!作为交换,我希望你有空时可以帮我,陪我去采买食材之类的。我弟弟正值发育期,食量很惊人呢。」
朔同学不怀好意地咯咯笑著。
「刚才还大哭著说『不要理我』的人,居然会用这种方式拉近距离。」
「…………我揪。」
「小优空不要这样我不是说过掐住颈动脉会死的吗!?」
发现自己做出什么事情后,我才真的是丢脸得要死。
不过,我能回报他的也只有这种事而已。
「朔同学真是的。」
我气呼呼地鼓起脸颊,故意背过脸去,身旁又传出了笑声。
「败给你了。」
朔同学说著伸出手来。
「那就拜托你啰,优空。」
我笑盈盈地回他:
「好,包在我身上。」
最后紧紧握住他的手。
*
房间里弥漫起差不多该睡觉的气氛,朔同学说自己睡沙发,把床让给我。
我觉得自己应该要拒绝,只是他似乎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。
平常的他那么轻浮,这种时候意外古板。果真是男孩子,我心想。
其实我还想再聊下去。
说不定,不对,是一定会造成他的麻烦,但是我想在睡著前听著他的声音。
在我的提议下,他把客厅的沙发搬进寝室。
由于心里对于把床和沙发紧靠在一起还是有抗拒,两者之间相隔著适当的距离。
不过沙发靠垫成为一道墙的感觉令我有点寂寞,于是我们摆设成让双方躺下时,可以看见彼此的脸。
尽管准备时干劲十足,一旦钻进被窝里面,我整张脸差点都要喷出火了。
我兴冲冲地做出了什么事情呀。
现在退缩也来不及了,我决定豁出去在床上躺平。
用力拉起毯子盖在身上时,传来了男人的气味。
那个味道和爸爸还有弟弟都不一样。
毯子外面飘散著洗发精和香水味,里面则是有点粗犷的味道,散发著汗臭味以及泥土味,宛如晴天的草地。
我用鼻子闻了闻,接著在注意到自己的行为后呛了起来。
我在干什么呀。
这种行为太诡异了。
朔同学没有注意到吧?
啊啊真是的,谁教这个毯子……让人这么放松。
我正心慌意乱时,毫不知情的朔同学开口说道:
「优空,你还醒著吗?」
「……嗯。」
「要再聊一下吗?」
「……嗯,我也想、继续与您聊。」
「对我讲话不用再那么拘谨了吧。」
「唔,我还想再聊聊。」
「『她那样的做法就像过去那些欢乐的时光全部都是假的。』你记得自己刚才说过这句话吗?」
「嗯……」
「你还恨自己的妈妈吗?」
「……我恨她、气她,也无法原谅她。」
「也是。」
「怎么这么问?」
「其实我一直在想。」
「嗯。」
「就算妈妈不在,那些回忆也不会是假的。」
「什么意思?」
「就是字面上的意思。就结果来说,你妈妈是拋下了你,但是她对你说的那些话,不会因为这样就成为谎言。」
「是吗……」
「不,这种说法不太对。说不定你妈妈私底下很苦恼,只是为了让自己接受这样的决定才会那么说,可是她没有必要连你的幸福回忆都造假。我是这个意思。这么说你能懂吗?」
「……」
「你讨厌你妈妈吗?」
「…………」
「如果是我误解了,你可以生气。你为了向舍弃普通的妈妈报仇,或者说为了否定她的行为,而想得到普通的幸福。」
「……对。」
「我明白你的想法,只是换作是我的话,我会第一个斩断『普通』这个字眼在回忆里的地位,另外还有妈妈教导的音乐。」
「──!」
「欸,优空,你讨厌妈妈,无法原谅她也许是事实,不过你其实也同样喜欢她吧?尽管发生过那种事,你还是不想忘记一起共度的时光,还有那个时候她对你说过的话吧?」
「啊啊……!」
朔同学的话又刺中了我内心柔软的地方。
我该怎么做。
怎么做才是正确的做法。
我、我──
「我好不容易觉得心情舒畅,可以安稳入眠了,你又把这件事情翻出来,尽说些讨人厌的话呢。
没错,事情或许就像你说的那样。
我绝对不原谅她,她做了身为人不该做的事,我不能接受。
虽然我这么想……」
我紧抱住毯子。
「可是、可是,和妈妈在一起的日子。
确实很幸福。」
哈哈,朔同学短促地笑了两声。
「什么嘛,原来你自己心里也明白,那就好。」
「什么……?」
「喜欢就是喜欢啰。」
「可是……」
来谈谈吧,男孩说。
「在我睡著前,我都会听你说。你喜欢你妈妈的什么地方?」
「喜欢、什么地方……?」
「不晓得优空你知不知道,我离开棒球社了。」
「嗯,我听柊同学说过。」
你听说了啊。在沙发上的朔同学换了个姿势,我感觉他正面向我。
「高中棒球用的球像石头一样硬,而且比看起来还要重。如果球棒击错位置,整只手都会发麻,万一投手控球失误,球击中腰侧,那一天真的会没办法呼吸。」
嘿嘿,他开心笑著。
「不过啊,当球棒的芯打中球时,有种畅快感。明明是用铁棒敲击一百几十公里飞过来的石头,感觉就像用塑胶棒打玩具球,很容易上瘾。」
他雀跃地说。
「这种时候在打击出去的瞬间,我就知道会是全垒打。球棒与球像是和我融为一体,『好,去吧。』我会像这样看著球飞向蓝天。」
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,平静地垂下眼角。
「我受到那个瞬间吸引,忘不了留在手上的触感,想要一再回味那种感觉,才会打棒球打到现在吧。」
「所以……」朔同学继续说下去。
「我觉得很哀伤、很后悔、很可悲,一次又一次谴责自己。
我自问做错了什么事,该怎么做。
但是──
就算我最后抵达的不是自己期望的场所,心意得不到回应,再也回不到那个地方。
我从不觉得要是当初没有打棒球就好了。
因为热爱棒球的那段时间,那些日子──
都已经成了我的一部分。」
在幽暗中那张模糊的温柔表情,表现出他这些话不只是在安慰我,更是他毫无虚假的真心话。
从那次练球的景象,他在下学期开学后的模样,可以想像得出在他心中,离开棒球社是多么沉重的决定。
可是像那样……
我紧抓住毯子一角。
「……妈妈常常读绘本给我听。」
有如在翻阅老相本,我慢条斯理说了起来。
「我就坐在妈妈的双脚中间,她从背后抱著我。她的声音会随著故事里面的人物变化,表演得很精彩。」
「某人也只有跟我说话的时候,语气完全不一样。」
呵呵,我轻笑著,又继续往下说:
「她一直都待在家里,可是打扮从来不邋遢。上衣总是非常平整,散发出柔软精和太阳的味道。」
「你的打扮会那么整洁,就是受到妈妈的影响吧。」
「她哼著歌下厨的模样,简直就像在演奏乐器,咚咚咚咚、叩叩叩叩,很有节奏感。料理完成时,水槽里只会有完成前使用的厨具,就像用魔法棒一挥,整个乾乾净净。」
「难怪你第一个清理的就是厨房。」
「还有──」
「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」
「────」
「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」
「──────」
「────────」
「──」
像是开启了话匣子,我滔滔不绝地聊起母亲的事情。
其实我心里一直有个疙瘩,我选择视而不见的矛盾。
我明明顽强地认定自己讨厌她,无法原谅她。
然而不论是弹著钢琴,还是吹著长笛,就连心想自己差不多该忘记她,而接触起萨克斯风时,「只要能普通地享受音乐就好。」彷佛都能看见她听著露出微笑。
在我哀伤、痛苦和难过的时候,脑中浮现的总是妈妈的脸。
──没事的,没事的。
啊啊,我明白了。
从那天之后,一直到现在。
我心里始终有妈妈的存在。
「我……」
我让脸颊枕著枕头,看向朔同学。
「我可以不用忘记妈妈吗?我可以说我很喜欢妈妈吗?我可以希望她在别的地方过著幸福的生活吗?」
「天知道呢,这不是我可以回答的问题。」
冷淡的反应后,「不过──」他又继续说下去:
「──至少优空你现在的表情比刚才好多了。」
这句话就像欠缺的最后那片碎片。
有如在睡前听著钢琴声,柔情充满了整个身体。
呜,妈妈、妈妈、妈妈妈妈。
我现在还是讨厌你,没办法原谅你。
「……我最喜欢妈妈了。」
我把头埋在枕头里,压低声音哭了出来。
枕头上沿著脸颊扩散开来的泪渍,不知为何十分温暖。
朔同学轻声哼起童谣〈母亲〉,宛如轻抚著我的头。
在那天过后,我连在家人面前都没有流过泪。
不管承受多么严重的打击,我始终苦撑著咬紧牙,紧蹙著眉间。
可是都怪这个人,都是因为他。
我在今天一天降下七年份的雨,淹起了洪水。
从明天起。
我不需再受到九岁的自己束缚。
我要和柊同学聊很多话。
我要请她教我化妆,陪我逛街买衣服。
我也学她稍微留长头发好了。
我得要向水筱同学和浅野同学再好好介绍一次自己。
我要和爸爸还有弟弟,互相为对方添很多麻烦。
对于最讨厌的妈妈,我要抱著最喜欢她时的回忆活下去。
你(我)的人生属于你(我)自己。
后来不知道过了多久。
朔同学不知何时唱完摇篮曲,响起安详的鼾声。
我悄悄站起来,小心翼翼不发出声响,走到了阳台上。
唧唧、唧唧,我倾听著虫声的演奏会。
我倚在阳台栏杆上,仰望夜空。
吸了一大口气后,超乎想像的冰冷空气吓了肺一大跳。
夏天要结束了,一步又一步,就像抱著一大叠讲义慎重地走上楼梯,秋天正步步接近。
我一一确认眼里所见的事物,肌肤感觉的微风,声音、气味与温度。
好让自己永远不会忘记,随时能回想起这一刻。
──在看不见月亮的夜里,将那轮眼前的明月高挂在自己心中。
接著我走进房间,在沙发旁边蹲下来。
在学校时,他的嘴角总是轻扬著,老爱耍嘴皮子。
可是,他偶尔又会充满男子气慨,让人不知所措。
像这样一瞧,他简直像个少年,和我弟弟似乎没什么分别。
我小心不要吵醒他,撩起他的浏海。
或许这是我第一次这么仔细观察这个人的脸。
因为我一直背对他,避著不看他。
……嗯,长相果然端正,真让人不快。
像是用笔画出来的一对剑眉、有如女孩子的修长睫毛、高挺的鼻梁、锐利的轮廓、比想像柔软的双颊。
薄薄的上唇与饱满的下唇。
我试著用右手的小指,从嘴角滑过他的唇瓣。
虽然有点乾燥粗糙,却相当有弹力且丰润。
难道在梦里也会觉得痒吗?
他的双唇蠕动著,稍微含住我的指尖,想要舔唇的舌尖伸长著,轻触著手指。
这种温暖又真实的感觉吓了我一跳,我连忙抽开手。
我把小指摆在眼前,指甲边缘稍微有些湿润,映照出夜色。
我下无意识想把小指放到自己唇边,但又打消这个念头,以左手掌心藏了起来,不让任何人看见。
我再一次看著男孩沉睡的睡颜。
朔同学。
谢谢你注意到我。
谢谢你找到了我。
谢谢你照亮漆黑的深夜。
话说回来,真是不可思议。
小时候,我以为普通也很好。
不知不觉中,我以为自己必须变得普通。
此时,我第一次这么盼望。
我不需要成为朔同学心中的第一。
不用重视我没关系,不是你的特别也没关系。
我只要像空气一样,在你注意到的时候,随时就在身边。
只要你在遇上麻烦时,能第一个呼喊我的名字。
──我想成为你心中那种普通(理所当然)的存在。
我能回报你的事情不多。
可是,今后──
如果你孤单一人垂头丧气。
如果你压抑声音,不停发抖。
如果你在看不到月亮的夜晚迷路。
到时候,我会在比任何人都近的位置待在你身边。
*
隔天早上,我用便利商店买来的食材,做了蛋包饭。
做为第一次让他品尝的料理,蛋包饭是有点太简单了,但是在大哭过后的早上,在再一次确认最喜欢妈妈的早上,在今后请多关照的早上,这是最适合的一道料理。
朔同学直说好吃,瞬间就清空了盘子。
他瞥了眼厨房里的平底锅,大概是在确认还有没有多的番茄炒饭。「食量比弟弟大」我在内心的食谱写下备注。
接著我做起出门的准备。进入高中后,这是我第一次穿著没有熨烫的衬衫走出家里。
我推著自行车,和朔同学一起走在河岸边的路上。这么走的感觉很舒服,景色也很优美,我暗自决定明天开始要走路上学。
走进教室后,第一个注意到我们的是柊同学。
「朔,早安!!!咦,小内也在?碰巧吗?」
昨天,朔同学似乎帮我联络了她,要她「不用担心」。
不消说,他没有说出我的私事,以及留宿的事。
柊同学啪哒啪哒跑过来,朔同学回了声「早啊」。
我清了清喉咙,稍微鼓起勇气。
「早安,夕湖。对不起,昨天给你们添麻烦了。」
她纳闷地歪著头。
「……奇怪?」
夕湖维持在诧异的神情僵住了。
接著,她的脸顿时亮了起来,握住我的手。
「小内,你刚才叫了我的名字吗!?」
「唔,太突然了吗?你之前说想要我这么叫你……」
「嗯!嗯!」她点点头。「我太高兴了!以后我们要常聊天喔!」
「嗯。你可以陪我逛街,买衣服什么的吗?」
「当然可以!课堂上如果老师点到我,你可以帮我吗?」
「这、这情况好像不太一样耶……」
我们聊著聊著,有个人「嘿」地笑了起来。
「优空和夕湖你们实在太夸张了,不过是换个叫法而已。」
他完全是平常的样子,我不由自主气得回嘴。
「朔同学没有资格插嘴啦。」
「毕竟我是班长,需要掌握全班同学的交友关系。」
「连搬个讲义都需要麻烦别人,根本是自荐的花瓶班长。」
「喂,讲话不要太过分喔。」
夕湖难得没有马上加入我们的对话,只是在一旁静静看著我们,接著她发出了比平常还要开朗三成的语气。
「让人觉得『气死我了!』对吧?小内。」
「气、气死我了?」
「那么今天社团活动结束后,大家到8号集合!」
「呃,不是昨天才去过吗?」
我心里不自觉浮现出「可是我要回家煮饭……」这句话,忍不住苦笑。
我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我了。
我今天要和朋友在外面吃饭,你们自己吃吧。
这么说就行了。
弟弟平常总在吃我煮的饭,说不定会趁这个机会买速食店的食物吧。爸爸可能会一反常态,挑战起炒饭或是炒菜。啊,我有点想吃爸爸煮的饭菜,希望他们会留给我。
而且,偶尔他们两个男人也可以相约去8号。
当我正在思考这些事的时候,水筱同学和浅野同学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聚了过来。
夕湖的语气很兴奋。
「昨天是小内友好会,今天是小内欢迎会!」
「欢迎、会……?」
我愣愣地回问后,朔同学呵地扬起嘴角。
「欢迎来到千岁小队。」
他这么说之后,夕湖、浅野同学和水筱同学也应和了起来。
「Yuko Hiiragi Angels。」
「海人轰炸者。」
「和创意中心。」
所有人的视线集中在我身上。
唔,他们好像想要我说什么话。
「……YU、YUA5?」
千岁同学咧嘴笑了开来。
「好,因为音乐性不同,解散!」
他伸出右手拳头,所有人叩叩地与他击拳。
我在最后也轻轻学起他们的动作。
那一瞬间,所有人同时大笑了出来。
浅野同学扭动身体叫著。
「这么做不会太丢脸了吗!?」
水筱同学也冷静地回应他。
「我一时兴起跟著做,可是其他人都在翻白眼了。」
夕湖抱著肚子哈哈大笑,像是觉得很好笑。
「欸~有什么关系嘛,很青春热血啊。」
「真要说起来──」朔同学揶揄著。
「从你嘴里说出YUA5来,太奇怪了。」
「「「超怪!」」」
「你们太过分了吧!?」
我在骂著的同时,心里忍不住这么想──
这里是我长久以来隔著透明玻璃观看的世界。
我觉得很难为情、很傻,这里实在太耀眼夺目。
虽然有点不自在,不过……
这样就好。
这样、最好。
*
──季节更迭。
我又盖上这件毯子,度过看不见月亮的深夜。
我们聊著与夕湖的回忆,谈话声不知不觉停了下来,方形房间里充满了寂静。
我离开床铺,小心翼翼不发出声音,在沙发旁边蹲了下来,用手指把男孩凌乱的浏海梳理整齐。
他其实不打算睡的吧。
今天真是累坏他了。
因为没有听见鼾声,我有些不放心,右手的小指接近他的唇边时,确实感受到温热的呼吸。
我原本想做出和那一天同样的事情,又临时打消念头。
我改为轻触自己的双唇,从嘴角滑过唇瓣。
相隔一年的间接接吻,宛如香甜的番茄酱。
痛苦的罪恶感顿时刺入胸口。
我拋下泪水染湿夕暮的教室,追上朔同学。
因为早就在心里做出这个决定,我并不后悔。
那个瞬间还来得及。
我可以找理由,也还有找藉口的余地。
但是,我心想。
现在能在这里,看著你的睡脸。
只有我陪在你的身边。
──我感到无比满足。
(插图010)
我不经意间回头,看见床头柜上面摆著一个新月造型的台灯。
朔同学的生日会过后,那东西就摆在这个家里了。
夕湖送的是浴衣,阳送了传接球用的棒球手套。
那么要不是悠月,就是西野学姊送的吧。
无论如何,怎么想都不会是他自己买的。
「是你找到了我。无论在你心里的是夕湖、悠月、西野学姊、小阳,我都觉得不错……」
这句话不是谎言。
第一次接触到你的内心时,你身边早已理所当然般有了特别的女孩子。
那个女孩子后来成为我无可取代的挚友。
所以我以为,我只要能普通地待在你身旁就足够了。
所以就连那一天……
「唔、唔唔。」
朔同学轻声呻吟著。
他做了噩梦吗?
仔细一瞧,他的额头和脖子后都微微渗出了汗水。
我轻轻摸著他的头,接著关上阳台窗户,打开冷气,温度设定稍微高一点。
我用放在旁边的运动毛巾帮他擦汗,从衣柜里拿出薄被,盖在他的肚子上。
观察了他一会儿之后,他睡著的模样似乎安稳了一些。
如果一直都是这样的日子也不错。
心情一放松下来,这些想法瞬间掠过我的脑海,我咬紧了唇。
现在的我真是个讨人厌的家伙。
我说要聊夕湖的事,说这样好像三个人一起过夜。
尽管那样的心情也是真的。
心里总觉得很不踏实。
我想现在就和夕湖说话。
我想现在就听夕湖的想法。
可是唯有这一刻,我只想待在这个人身边。
不是悠月,不是阳也不是西野学姊,幸好能在受伤的朔同学身边的人是我,我毫不愧疚地放下心中大石。
……已经没办法再找藉口了吧。
可是,我想著。
有个人告诉我在这种时候该怎么做。
有人告诉我说这么做没关系。
所以。
我再一次轻抚著酣睡男孩的头。
「没事的,没事的。」
有如在那个看不见月亮的夜里,朔同学对我做的事。
──这次轮到我发现你的内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