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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章 『最终测验』(2 / 2)


大哥进入我们的视线之间,对那个女孩说了几句话,然后关上了道场的门。



「去练居含吧,亚尔克。听到了吗?」



「为什么……非得这么做不可……。」



「给咱去练。」



我无法拒绝。大哥的背影,散发出令人难以想像拒绝时会遭受何种对待的恐怖感。



「……话说回来,你的视力什么时候开始变差的?」



因为太过用功的关系啦——我有点粗暴地回答,把眼镜扔给大哥。



比起我的视力,我想大哥应该对眼镜更感兴趣吧。他就是这种人。



6



每个流派都有属于自己的一套居合术。架式固然有所不同,不过,贯注于其中的理念更是天差地远。



在拔刀同时砍杀目标。这招既可以成为突然遭受袭击时的对策——也就是一种护身术……相反地,也可以当成奇袭来运用,就像是大哥在两天前对我挥出的那一刀。另外,由于这个架式下,刀不需出鞘,所以也具有「使对手无法估计攻击距离」的优点。



话虽如此,但毕竟是以单手持刀的招式,所以威力往往相对较弱。听说有不少流派认为,为了能够趁虚而入,应该只锁定眼睛或头部其中一处出招,之后再以其他招式给予致命一击。



在我跟大哥所用的府津罗流中,并没有明确指出居合术的主要用途……不过,砍头就不用说了,最低标准是至少要能够斩断比人更加巨大的鵺或大树等对象。



「……开玩笑的吧。这就是我现在的力量吗……。」



虽然事先就已经知道,但实际见识到究竟有多弱时,还是忍不住要感到沮丧。



在道场后方的山中,我对着直径约一人环抱的树木,以居合术出刀。结果,刀只砍到大概树干中间的地方就停了下来。……记得以前就算是用居合术也能砍得断的……。



我从树干中抽出自己从十三岁时开始使用的刀,确认刀刃状况后将刀回鞘。



我让身体保持自然姿势,闭上眼睛,回想起当我全身仍布满伤痕时,大哥教导过的事。



居合术必须在想到要出刀时就已经挥完刀才可以……记得大哥好像说过这种不太合理的话。我想多半是指「不要发出杀意或想要斩杀的意念本身,保持内心平静出刀」之类的吧。另外还说过,「居合成功与否,在刀彻底拔出之前,推刀出鞘的瞬间就已经确定」……我想应该是说,如果这时就已经掌握到对手的破绽,等于就是以对方不可能对应的速度出招吧。



虽然不论哪一个都是难题……不过现在试着思考过后,我发现这两者……特别是前者,明显指出就主动攻击而言的居含,也就是做为奇袭招式运用时所具有的优势。



以前我完全不会去想这些事情,只知道依照大哥的要求埋头苦练,现在却变得已经会去思考话中的含意了……。



——要成为阵士。可能是因为找到这个方向的关系吧。我凭着自己的意志,首次有了要脱离大哥束缚的觉悟,而且也实际踏出了一步。从那一瞬间开始,我就……



「……杂念太多了。非得更加集中精神才行。」



我闭上眼睛,像是要专心倾听似地,让内心变得清明,藉此感受自己的身体。找出血流、呼吸的节奏,以肌肤觉察世界。



吐气、睁开眼睛,宛如配合这些举动一般,我拔刀挥出。



但是,刀刃在即将碰触到树干时就稳稳地停了下来。



在推刀出鞘的瞬间,我就知道这刀无法斩断目标了。我叹了一口气,将刀入鞘,抬头望向天空。之前还十分明亮的天空,现在已经有许多星星在闪耀了。



为了挥这一刀,我到底花了多少时间啊……而且最后还因为发觉斩不断而停手。



……至少现在能够事先察觉斩不断,或许多少算是有点进步了吧。



我靠在之前只砍进一半的树干上,仰望天空许久。



现在没有受到监视,如果想逃的话,或许有机会逃得掉。但是……我总觉得,如果在这个时候逃走的话,似乎就像是承认了「想要成为阵士的心情,真的也就只是在逃避而已」这件事。



想要成为阵士的意念越是认真……我就越必须在这里做好自己该做的事。



大哥说过,除非能够好好运用居合术,否则不会让我离开故乡。反过来说,只要能够练好,到时就可以抬头挺胸走出这里。我想,这种心态应该就不是逃避,而是在积极往前迈进了吧。



「……虽然时间有点晚了,不过今天就是咱们约定的日子,亚尔克。」



大哥飘然地在山中现身,并且说出这句话。因为我在大哥离开道场的时候就已经感受到他的气息,所以毫不惊讶地起身向他走去。



每两天比试一次——这是我们的约定。



在这片枝叶系茂到甚至连星光都变得疏疏落落的森林之中,我面对始终保持双手交抱姿态走来的大哥。——拔刀。出手的人是大哥,我的手只是微微抬起,连刀柄都还没碰到。白光凤的刀尖,彷佛理所当然地停在我的脖子上。



「不过短短两天时间,咱也不认为能练出什么成果。……好啦,回家罗,愚弟。」



大哥轻描淡写收刀,转身依照来路往回走,我一边跟上他的脚步,一边计算日数。由于总本山距离这里有一个月以上的路程,所以,不论需要花多少畴间才能达成目标,我能留在这里的时间,最多也就只有一个月。但是,如果连便阵进入身体,还有寻找搭档的事情都考虑进来的话……根本不能在这里耗上一个月。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。



回到盖在道场旁的老家后,我先洗了澡,接着和大哥一起享用大嫂做的饭菜。各种虽然还是跟以前一样朴实无华,但充满时令风情的料理,让我相当怀念。



即使在用餐时,大哥也还是说个不停,同时也逼我跟他聊天。他就像个小孩一样,对于我的衣服、鞋子,以及在商业区吃过的食物等等,全都充满好奇心。



像大哥这么年轻就成为道场主人的话,就会变得很少有机会出远门,所以,这些事物对他来说都相当稀罕。



「……这样说起来,大哥,之前出现在道场的那个女孩是什么人啊?门生不是都去集训了吗?」



吃完饭后,我若无其事地提出这个问题,大哥则是端起茶喝了一口,但刻意弄出相当大的声音。我知道,这是代表他不方便回答,要我别问的意思。



除了大哥和大嫂之外,在这个家以及道场之中,肯定还有另一个人在。虽然只有非常不明显的迹象,但这里毕竟是我生活了十几年的家,所以还是可以察觉,确实有个外人存在。当我白天在山中练习居合的时候,偶尔也会感受到,在道场中,除了大哥之外,还有另一股相当洗链的气势。



虽然没有根据,但是,从那股感觉来研判,我认为应该就是自己回家第一天时看到的那个少女。身体虽然因为药物而变得软弱无力,但感觉并没有随之变得迟钝。



那个女孩的美丽黑色眼眸,议我留下深刻印象……对方到底是什么来头呢?



7



我的生活相当单调,每天就是进入山中,一次又一次重复地练着居含。过程中需要进食时就是烤些鱼乾来吃,或者随便嚼点炒大豆之类的,尽可能把时间都用来练习。



每隔两天与大哥比试,结束后回家洗个澡,吃太嫂煮的饭,然后回自己的房间睡觉,一太早就叉独自离开家……重复着这样的生活。



即使已经过了三个星期,在大哥面前,我的刀依然没有机会出鞘。



虽然现在已经能配合大哥的动作,来得及把手放上刀柄,但还是不到能将刀推出鞘口的地步。



即使想要尝试先发制人,但我似乎总是没办法好好掩藏自己的意图。碰上这种时候,大哥就会在进入攻击范围的同时出招,结果我还是一样没能拔刀。



到了这个地步,我当然也已经开始感到焦急。老实说,如果这两天再不动身出发,搞不好就来不及到总本山进行申请了。就算是阵的导入,首先也还是得从挑选阵的阶段开始。要是再加上之后还得寻找搭档的问题……。



但是……我也不能就此逃走,我不是在说逃避现实无济于事之类的,至少现在不是。



从我开始感到焦急的那天起,大哥的气势就笼罩住了整座山。



我可以感觉到,虽然大哥人在道场里,但始终在留意位于山里的我。如果逃跑的话,大概马上就会被发觉吧。接下来肯定会被追上,为了能带我回来,就算需要打断我的手脚也在所不惜吧。肯定是这样的。



对于时间的焦虑、对于大哥的畏惧……这些都让我的剑变得更为迟钝。察觉到这点后,我决定暂时停止练习居合,换成基本的挥刀练习,想要藉此调整心情——。



「……差不多该有点样子了吧?亚尔克。……你还是一样心怀焦虑哪。」



当晚,就在我重复练习挥刀到满身太汗的时候,大哥飘然地来到山中。



原本在练习挥刀的我,将刀收入鞘中——同时拔刀出招。



完美的奇袭。手从一开始就已经握住刀抦,想要砍杀对方的意志,早已混入练习挥刀时用以挥动刀的念头之中,身体也已经彻底暖好了……这是现在的我所能够使出的,最强而且最快的一刀。



随着腰部扭转推刀出鞘,使刀身在鞘中加速,终于让刀尖划破了空气。



然而——



「……采取奇袭也只有这种程度吗,愚弟。」



这一刀却挥了个空。虽然这一刀是判断大哥已经进入我的攻击范围后才挥出的,然而,大哥却只是以甚至让人觉得十分悠闲的步伐往后退开半步,这样就闪过了攻击。



接着,面对挥出刀之后就僵在原地的我,大哥往前踏上一步,同时将手伸向白光凤的刀柄。他脸上的表情是失望。以及哀伤。



这副表情、这个眼神,对我来说是最恐怖的事物。



我回想起到现在为止的十几年时光,双腿开始发抖。



「府津罗流本来是属于体格比较矮小,或者是身材比较瘦弱者运用的流派。……从一开始,咱就应该已经说到你耳朵长茧的地步了——挥砍时不要靠力气,要用技巧。以咱们这一族人来说,你这半调子的高大体型算是相当罕见的,所以太过依赖力气了。以前还可以靠力气瞒混过关,但是,现在的你,已经因为什么阵士的事前准备,导致力气变得比一般孩童还弱,结果却还是……。没办法了,给你一个忘不了的教训吧。」



大哥有了动作,然后就是冲击。我的侧腹受到来自水平方向的强烈攻击。



这是没有拔刀,连着刀鞘一同砸来的打击。



透过鞋底传来的地面感触消失,我威受到之前没有吹起的风——整个人被打飞了出去。



在这之后,我撞到树干,摔落在地。宛如要将内脏炸飞般的冲击,让我无法呼吸。



虽然胃像是里外彻底翻转,让我想把肚子里的东西全部吐出来,但却被卡在喉咙处。喉咙正设法优先让空气通过——可是无法如愿。想要呕吐的冲动与想要呼吸的欲望正在激烈争斗……形成令人难以忍受的强烈痛苦。



大哥一脚踢进我的肚子,让堵住的喉咙恢复通畅,虽然还是有着似乎快要室息的苦闷,但至少已经把肚子里的东西吐了出来。接着,我拚命吸进充满酸臭味的空气……然后就倒在地上了。



「在中招之前,你就在发抖了吧。真是太难看了。……今天就给咱睡在这里。以你现在的程度,没资格吃你大嫂煮的饭。」



8



呕吐后到现在,已经过了四天。大哥一直没有再出现,而我也没有再挥动过刀,大多数时间都只是以正襟危坐的姿态面对着刀。



这把刀是我十三岁时获得的,做工还不算太差的无铭锻刀。虽然没有任何爱惜之情,但至少我已经能将它当成如同自己身体一部分来运用了。



是因为刀不好的关系吗?当我躺在地上想着这种事情时,发觉到,再往这个方向想下去是不行的。我还没达到会因为刀的差异而导致某种结果的境界。



我不喜欢找藉口。……因为不管再怎么找,最后都一样只会归结到大哥与府津罗之血的束缚而已。



在跪坐期间,我哭了两次。第一次是因为想到自己太弱,第二次则是为了时间已经不够,眼看成为阵士之道即将断绝的事情。



就这样,在回到故乡后的第二十六天,对于只是一直深陷于悲哀之中却什么都做不到、不、应该说是没有打算要做些什么,如此不中用的自己,我差点第三次流下眼泪。



……就在这个时候,我突然注意到附近有其他人的气息。既不是野兽,也不是鵺,是人类的气息。不过,这个气息非常不明显。



我本能地拿起刀转身。在我眼前的人物是那个蓝发双辫女孩。她穿着跟这场门生一样的深蓝色道服,就站在离我不远处。腰上挂着刀。



「午安,我叫做鸢。赖雅师父要我来跟你一战。」



让人联想到小鸟的歌声,既轻柔又悦耳,虽然纤细但其实外柔内刚……就是这样的声音。



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、为什么来到这么近的位置后我才察觉、大哥要她来杀了我……?虽然脑中浮现许多疑问,不过我始终看着她漆黑的大眼睛。



她的双眼非常清澈,简直就像是以极端透明的清水构成的一样……



所以,她的眼中也映出了我。正因为如同镜子般一尘不染,所以能够……



「不、这个、等、等一下,我……!」



鸢拔出刀,采取双手握刀的中段正眼架式,姿势看起来十分随兴。换个角度来看,或许也可以说有点不够洗链的这个架式,其实正是如假包换的府津罗流。与其他流派不同,除了基本架式之外,府津罗流还会传授另一个有点变形的架式。府津罗流的特殊之处,就在于使用者还需要配合自己的体格、天分,更进一步调整这个变形架式,到此才能算是完成。虽然鸢的姿势是还停留在人云亦云阶段的变形架式……但是已经十分有模有样了。



「你到底是……?」



「我在两个月前拜师,已经学完了师父传授的所有内容。今天与你的一战,据说就是我的毕业考。」



两个月就通晓府津罗流……?实在令人难以置信。或许她之前就曾经在某处学过剑术,但就算是这样……也未免太快了。而且这个人还是跟我同年或小我一两岁的少女……?



然而,更让我在意的是……。



——要我来跟你一战……。



换句话说……这其实就是大哥要她来杀了我的意思吧。



对于我这个唯一与他血脉相连的弟弟……



「大哥他……要把我……。」



「他叫我来砍了你。」



鸢开始行动,速度相当快。她在踏出一步的同时,将刀朝正上方举高,接着劈落。面对这个实在太过基本的动作,我本能地往后退开,想藉此闪过这一击。



鸢的刀在开始往下砍之后,居然还……更加伸长了。



她往前踏出的右脚并没有立即着地,即使姿势不是很安定,但还是把身体比正常出招时更往前推了一些,让攻击距离延长了十几公分。



我继续退得更远,避开了攻击。在我眼前挥空的刀尖,突然在空中稳稳地停了下来。鸢半途收住了这记直劈,在不让刀身产生丝毫晃动的情况下更加踏上一步,边把刀身打横边使出突刺。



我脖子一扭,以毫厘之差闪过追击。要是这招以身体为目标的话,可能就相当危险,但鸢一直在朝头部、颈部攻击……也就是说,因鸿她似乎想尽早杀掉我,所以我才勉强躲得掉——。



「什么!?」



在使出突刺时放平的刀,这次转成了横扫。居然是三连击。为了躲避这招,我不得不滚倒在地。



「……果然厉害。我以为刚才已经让你完全无路可逃了。虽然师父没有传授过,原来府津罗流也有用来回避的招式吗?」



鸢似乎有点在意攻击被我闪过的事情,但也再度冷静地采取正眼架式。



「拜、拜托等一下。我不能跟别人交手……大哥不准我对人拔剑——。」



从幼年时开始,我就已经知道自己没有剑术方面的才能。



所以,别说是与他人比试,大哥甚至不许我与其他人一起练习。



因为会觉得不好意思——这是大哥的说法。……对大哥、对府津罗家来说,我就只会让他们蒙羞而已。就算世上还有比我更弱的剑士,但对方毕竟只是个普通人,而且正拚命努力想要变强。至于我……虽然流着府津罗的血,但却只有这种程度的实力,即使能够获胜,依然是十分丢脸的事情……大哥长久以来都是这么对我说的。



所以,我的对手只有身为家人的大哥而已。



除此之外就都是一个人窝在山里砍杀鵺。



说我相当喜欢打倒鵺,或许也不为过吧。如果是在山中出没的鵺,就凭我的技术也已经足以宰杀,杀得越多,故乡的人们就越会夸奖我。这是我少数能够博得他人赞赏的事情。所以,我一直……。



因为对大哥来说,我的存在会令他感到丢脸,所以……我不能对他人拔剑。不论碰上再怎么不合理的事情、受到多么残酷的对待,我都必须设法靠剑以外的方段来解决。



为了府津罗之血、为了大哥,为了不让这些事物蒙羞,我的剑必须要俯首贴耳。



既然如此,那就不需要什么剑了。即使以剑士而言是弱者、会让家门蒙羞,若是身为阵士,或许就能抬头挺胸活下去吧……。我就是因为这么想,所以才……。



然而,这一个月,到头来我坦还是在故乡挥剑。和过去一样,没有改变。即便自己决定的,以为已经踏出第一步的阵士之道,眼看就要断绝……光是因为处于大哥的监视之下,我甚至就不敢尝试逃走……只知道听从大哥的要求,一直、一直地——。



对于站起身之后始终愕然不动的我,鸢再次逼近。一记斜劈。我仍然没有移动双腿,只是望着迅速逼近的刀锋。



就要被砍了。正如同大哥他所期望的、完全依照大哥的预期……大哥他、大哥的、大哥是——!



——快拔剑。内心之中的某个事物如此高喊。那是,我的声音。我的某个部分。但是,我与大哥约好了。不论受到多少伤害,都不可以对他人拔剑。不行。拔剑。不能这么做。



大哥都已经说不需要我了。明知如此,为什么还必须要遵守大哥的告诫?为了活下去,现在非拔剑不可。



不管对于任何事情,大哥说的话总是正确的。他的话绝对不会错。我受到多严重的伤都无所谓,已经习惯了。大哥的锻链总是以最狠的方式进行,而我一直承受到现在。……所以,不管发生什么事……都可以承受得住。所以,我不会拔剑。



要求拔剑的声音,拒绝拔剑的声音,两者都是我自己的声音。



两个声音彼此争执、互相冲撞……终于相互抵销。



我的内心恢复平静,毫无波澜。



我什么都没想,只是看着逼近的刀刃与位在其后的,持刀者鸢的眼睛。



她的眼睛很美。虽然这个人正打算杀死我,但眼中却完全没有杀意之类的感情,宛如只是在割草一样,眼神平静而透明。双眼之中映出了我的模样。



泪流满面。在鸢的眼睛之中,我正在流泪。表情就像是遭到抛弃的狗。



——释放吧。



这是我的声音,而且还在继续。



——遭到抛弃的狗,已经不再受项圈之类的东西拘束了。



得知自己遭到犬哥舍弃的时候,能够抑制我的事物就已经不存在了。



——既然如此……拔剑吧,亚尔克。要拔的不是属于府津罗的剑,而是属于我这个决定成为阵士之人的剑。



就只是为了要活下去——!!



挥斩。



有所觉悟要这么做的时候,眼前大树逐渐倒下的巨响却已经传入耳中。



大树与其他树的枝叶互相撞击、断折、弹开,树干与树干彼此挤压……大树终于彻底倾倒在地上,造成地面一阵晃动。



……这刀已经砍出了。已经砍完了



决定要挥斩的时候,我就已经拔出刀,并且完成了只使用右手,由左到右的斩击。



全身都宛如受到挤压一样,汗水泉涌而出。先前闭住的呼吸也伴随着肺腑的痛楚而恢复。



就这样,我一边放低挥出的刀,一边转身看向后方。



在我身后数公尺处的地上,发现了遭到斩断的蓝色辫子。手中的刀只剩下刀柄,双眼圆睁看着我的鸢,正整个人跌坐在距离辫子不远处。



我击退了她……是吗?没有现实感。不过,在喘过气来之后,就像是回想起梦境一样,脑海之中浮现对于发生在两秒前的事情之记忆……



我挥出了刀。在要求拔刀与拒绝拔刀的念头互相冲撞之后……当我内心变成一片空白时,混入了些微的「某个事物」。那个事物促使我拔刀,并且砍了出去。除了鸢的刀和辫子之外,更一鼓作气把耸立在远处的大树也……。



「这、这是我做的吗……?」



「……真、真是太漂亮了。既然如此,那就别无选择了。因为我也被交待,最慢必须要在今天完成府津罗流的修衍。」



鸢站起来之后,随即采取了前倾的姿势。虽然她是赤手空拳的状态,但是,跟先前摆出正眼架式时相比,反倒更能明确感受到她的意志。



我摆脱了内心之中的某种事物。可能是因为如此,虽然呼吸很乱,衣服也已满是汗水……但我毫不犹豫地对鸢擧起了剑。



实在很奇妙。为了成为阵士而衰弱的身体本应十分沉重,但现在却很轻盈。对于以剑指向他人的行为毫无抵抗。「非得想办法解决不可」的想法逐渐淡化,转变成「看我怎么搞定」的想法。



我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,但是,身体很轻盈,内心也很轻松。



这时的我,眼中只有面前的美丽少女,自然而然地想着要如何出招斩杀的事。



脑中还鲜明地留着刚才的光景。无法相信是自己手中武器能有的速度、锐利度。



……但是,这连我自己都难以置信的一击,眼前的女人却躲过了。



当鸢手中的刀从刀锷处遭到斩断时,她竟然凭藉真正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与柔软灵活的身体,躲开了我朝脖子挥出的斩击。……这女人,似乎并不单纯只是个十分厉害的剑士。



我重新握好手中的刀柄,面对着鸢。对于挥剑的踌躇,现在已经烟消云散了。



我肯定会杀了这个女人吧。如果没办法成功的话,到时就是我被她杀掉而已。没有其他可能性了。



……可能是出于紧张,我觉得身体内侧有种令人颤抖的抽痛感。我和鸢明明是为了杀死对方而互望,但不知为何却有种几近愉悦的感觉。从来不曾体验过的氛围,笼罩着我与这个少女。



「看来这似乎才是你真正的模样吧。跟赖雅师父有点像呢。我本来以为你是个很在意他人眼光,像是小型宠物狗一样边发抖边叫个不停的人,不过意外地……。」



「……怎样?」



「这样的说法可能有点奇怪……不过现在这样有种俐落的感觉,我很喜欢呢。」



这句话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。



除了大嫂堇之外,我几乎不曾与其他女性互动。难堪的是,这时竟然只因为一句话……只因为最后的「喜欢」就明显受到震撼。内心的不平静也直接反映在刀上。



「……我要出招了。」



鸢判断我的动摇是破绽,于是更加压低身体,把力量注入纤瘦的双腿——。



「虽然我说过要你们一战,不过可不记得叫你们互相残杀喔,鸢。」



大哥的声音响起。仍然保持着应战姿势的我和鸢,转头看向爬上山的大哥。



「回道场吧,亚尔克。这是最后一次比试。」



道场中只有两个人,我与大哥正在对峙。大哥双手交抱,我则是采取自然站姿。



——长刀出鞘。出刀者是大哥。……我的刀只拔到一半。



我不知道自己刚才到底掌握到了什么、抛弃掉了什么。然而……在和鸢的战斗时,确实发生了某种改变,我原本是这样认为的……



我一边感受着脖子上的冰凉刀锋,一边收刀回鞘。就在头又快要低下去的时候……。



可以了——大哥这句意外的话语,让我在视线接触到地板之前就把头抬了起来。



「你这家伙,该不会以为不过短短个把月时间,就可以超越咱这个最强者吧?别开玩笑了。你有没有想过,咱是为什么要你去练居合的?」



这样说起来,关于这个问题……我确实没有想过。可能是因为到现在为止,只要是大哥要我做的事情,我都会毫不怀疑照办的关系吧,大哥的话就是必须无条件绝对服从的旨意。所以……



不,这可能只是藉口吧。因为我一直没有试着自己思考的关系……?



「不管是咱或老爸,在斩杀阵士时都是看准擦身而过的那一瞬间使出拔刀术。这是最快的做法。阵之力确实相当棘手,不过使用者毕竟还是人类。在咱们的剑之前,不论能够运用具有多么强大破坏力的阵,都丝毫无关紧要。」



想要杀害阵士时,暗杀是基本原则。所以,我们这些阵士候补,在课堂上都已经学过以毒为首的各种暗杀手段之对策、对抗手段。



但是,如果是大哥的居合……别说是杀意,以那个在动念拔刀时就已经挥完刀的出招速度来说……确实是无从防范。



「如果你要成为阵士的话,先学好居合,肯定不会是白费工夫。即使不是用剑对抗,只要自己能够运用,相信也就有办法摸索对应方法了吧。」



「大哥,你这话是……。」



「便当,我就先放在这里罗。为了方便你一路上可以边走边吃,所以我准备的是饭团——」



「堇,现在是男人与男人之间在谈事情的重要场合喔。」



哎呀,真吓人呢——大嫂面带微笑这么说,把一个包袱放在道场的门前,随即转身离去。



便当?一路上?这到底是……?我向大哥投以疑问的视线,他则是转身背向我,拿起了不知从何时开始供在绅宠前的一把刀。



「拿去吧,亚尔克。……虽然以十七岁的生日礼物来说多少晚了点,不过这把刀是为你买的。」



我一头雾水地接下那把刀。



这把刀是稍微有点长的打刀。拔出来一看之后……出现了扎实而偏厚的刀身。



「这是把无铭刀。不过,却是把难得一见的好刀。虽然相当洗链,但散发出来的光采并不是很耀眼。可以说是一把为战而生的刚强之刀。……这是饯别,拿去吧。你今后应该会需要它,敌人已经不再只有鵺而已了。」



「大哥,从刚才开始……你到底在说什么……?」



大哥以手示意,要我把挂在腰间,过往使用的刀交给他。我照着他的意思,把佩在从商业区买来的皮带之上,本来是用来携带短刀的刀具扣环打开,解下用了几年的刀,交给大哥。



「……你想成为阵士吧?咱查过地图,那个叫什么总本山的地方,就算现在动身也应该还来得及赶到。去吧,吾弟亚尔克。府津罗家的男人,即使已经面临最后关头、达到极限,甚至是早已超越极限的情况,依然能够漂亮地达成目标。」



难道……这把刀、逼迫我练居合术、还有大嫂准备的便当……现在这段话……。全部都是大哥他……?



「话先说在前面。即使成为阵士,获得非常人所能拥有的力量,始终还是无法与咱相提并论。不要忘记这件事。不要妄自尊大。驾驭自己的心灵……要清廉、正直、堂堂正正地活下去。」



大哥双手在胸前交抱,经过一小段不太像他会有的犹豫之后……与其说是在慎重选择要如何开口,更像是不确定到底该不该说。结果,大哥还是继续说了下去。



「……咱相信你。所以才会想先告诉你这件事。……在你的心里,有个鬼存在。」



大哥正面注视着我,像是要藉此强调,他这段话语没有丝毫玩笑成份一样。



「不要照字面解读,咱不是说真的有个什么东西被封在你的体内。……但是,不要忘记这句话。或许有一天,你会懂咱到底在说什么。然后,如果你打算要将之解放出来的话……到时,不论你在世界的哪个角落,咱都一定会去杀了你。这是咱身为兄长的责任。……千万不要忘记。」



大哥对我放出极为明确的杀意。



虽然我感到十分害怕,但还是藉由紧握刚才获赠的无铭刀而撑了过去。



「不管你今后是要当阵士还是要去做什么其他的事,这里依然是你的故乡,而咱是你的大哥,这些都不会有所改变。就算天翻地覆,依然是绝对不变的。这些也顺便给咱记住吧。……好了,话就说到这里。如果你成为阵士的话,寄封信之类的,想办法让咱知道。」



——去吧。大哥说完这句话就转身背向我,坐回地板上。



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,所以仅是默默地对他的背影鞠躬行礼,离开了道场。



穿上鞋子,拿起便当后,跟着就发现我留在自己房间里的背包也放在一旁,而且已经是装满东西的状态了。这可能也是太嫂准备的吧。



背起背包之后,我再次向着在道场里的大哥,以及多半在主屋里的大嫂点头致意……然后就冲了出去。



途中遇见了失去辫子和刀的鸢,在她身旁还有另一个打扮像是旅行者的中年女性。



「希望有缘能在世界某处再会。」



由于鸢对我深深低头后说出这句话,所以我也同样轻轻点头应了句「嗯、再见了」,过程中始终没有停下脚步,就这样继续往前跑。



必须在剩下的一个月时间内赶到总本山。



我不懂,大哥为什么会突然转变成刚才那种鼓励的态度。他为什么派鸢过来找我?所谓的「一战」,意思其实就无异于一决生死。我不懂。或许这也是一如往常的自以为是表现,不然就是一时兴起吧。但是……不知为何,我就是觉得很高兴。



总觉得像是自己想做的事情,首度获得了大哥、那个犬哥的认同……。



另外就是鸢……。她说我和大哥有点像的事……不、应该不是吧。我想肯定只是「觉得还不错」之类的意思吧,不过,能够从同年龄层的女性口中听到这种话,老实说还是相当令人欣喜的。



我想这种感觉就是所谓的难为情吧。不过,内心因此产生喜悦之情也是事实。



有某种事物改变了。我仔细品味这种感触、欢喜。



我冲下山坡斜面,穿过野兽踩出的小径。虽然是已经非常熟悉的山,但以现在变差的体力而言还是相当辛苦。然而,因为持续练了快一个月的剑,所以我的身体似乎也正一点一滴地寻回过去的体力。这样的成长也让人有种喜悦的感觉。



我拨开草丛、爬上山崖、跳过河川。选择在地图上呈现直线的最短路线。在途中也曾打开大嫂做的便当,一边啃着握得相当松软的饭团,一边继续往前跑。



我在森林之中穿梭,来到山顶时,注意到四周变得嘈杂。鵺出现了。具有两条触手,模样看起来像是噬菌体,挡住了去路,仿佛像是要阻止我继续前进一样的鵺,一共有三只。



我把手伸向挂在腰间的新武器,拔出它。这把刀的刀身比较厚,而且也稍微有点长,实在不太适合用来施展居合术。



一方面要求我练习居合,一方面却又送了把不适合运用居含术的刀……这种随便的态度,确实相当像大哥的为人。



不适合的刀。……然而,即使如此,我还是刻意选择使用拔刀术。



这招解决了一只,我没有停下脚步接着使出第二击,一刀就斩断了剩下两只的触手,以及它们的身体。



「明明是为了与剑诀别才回到故乡来的……真是讽刺啊。」



将刀收回鞘中的时候,这把刀已经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。







男人……?不过肯定不是赖雅。



中年女性有点讶异地转头望向逐渐跑远的年轻男性背影。



妇人带着女儿造访道场,但没有获得回应。由于之前便已从气势感觉到赖雅就在道场中,中年女性不得已之下只好自己推开门,进入道场之内。因为看到赖雅正面对神桌,似乎垂头丧气地盘腿坐着,所以中年女性也同样在离赖雅有点距离的地方坐下。



「府津罗赖雅大人,对于您本次倾囊相授小女府津罗流剑术之事……在此由衷表示感谢。然而……。」



妇人在两个月前来托付女儿时也曾有过同样的想法——眼前将黑色长发绑成一束的赖雅,那纤瘦而娇小的背影,简直就像个女人一样,看起来实在不太可靠。虽然听说府津罗流过去曾在猎杀阵士方面展现强大战力,但是时光无情,后代子孙也不过就是如此吧。



「情况却与原先约定的不同,这样我们也很困扰。先前已经拜托过您,在小女修行期间,绝不可让她与外人有所接触,特别是其他男性。这就是我们之所以不但支付讲师费用,而且还另外负担门生集训费用的原因……」



「……刚才离开的人,是咱的弟弟。」



「离开的人是谁并不重要。小女鸢是我和某位贵人的独生女,若是她有什么万一的话……」



「这是什么话……?你是说,舍弟会打那个小丫头的主意吗?咱府津罗赖雅的弟弟?」



我并没有这么说……。听到中年女性语带保留,赖雅将身体转向对方。



依然保持盘坐姿态,手中紧握一把看似使用了多年的刀的赖雅……抬起了原本低着的头。



「……咿……」



与男子四目相对时,中年女性感到喉咙为之一紧。她此刻感受到的恐怖感之强烈,大概更胜于被蛇盯上的青蛙,简直就像是有人把长剑强行塞进她口中、不、塞进喉咙深处一样。



「你这女人是看不起咱的弟弟吗……?」



初次见面时,她觉得对方长得像个温柔婉约的女子。然而,现在的赖雅,眼中有着毫不掩饰的杀意与愤怒,以恐怖到不像是世间应有之物的表情,面对着中年女性。



无法呼吸。虽然觉得非常恐怖,但却没办法将视线从赖雅脸上移开。



「开什么玩笑,小心咱连那个你谎称是女儿的小丫头一起砍了。……不过就只是鸦也敢多嘴……!」



女儿、鸢……必须保护好她。听到这句话,中年女性总算想起了自己的使命。



女性以仿佛老旧生锈机器般的僵硬动作,缓缓别过头,将视线从赖雅脸上转往自己身后。



她发现,原本应该就坐在自己后方的鸢,此刻早已不在原地。鸢已经无声无息地后跃到道场的墙壁附近,摆出了战斗架势,脸上浮现大颗汗水。



连这孩子都有这么大的反应啊——就在中年女性带着几分逃避现实的心态,开始思考起这种事的时候,她感觉到,位于自己视野之外的赖雅站了起来。



察觉此事的同时,中年女性已经发出惨叫声冲了出去。她甚至顾不得穿上鞋子,光着脚逃出道场,双脚猛踢大地、双手奋力拨开草木,一直跑到喘不过气才停下脚步。



不只是感觉到赖雅起身时,就连在盲目狂奔的过程中,女性也从未回头察看后方状况。她觉得方才感受到的气息毫无疑问来自死神,自己必死无疑,而且,丧命前根本没有办法,也来不及抵抗。



那究竟是什么?那就是府津罗流吗?



已经不是剑术造诣之类的问题了,那个男人,真的跟自己一样是人类吗?



「老女人,你到底要跑去哪里啊?」



听到头顶上传来年轻男性的声音,中年女性出于反射地抬起头。



她注意到一个在树木之间纵跳的身影正逐渐接近。看到身影在自己眼前着地后,中年女性停下脚步。



对方是个年轻男性,年龄大约是成人与少年的分水岭,虽然个子稍微有点矮,但身体相当结实。不过,他的长相则完全还是个少年。



「斛,不可以说这种没礼貌的话。而且,她现在是我的母亲,所以也算是你的母亲。」



中年女性听到背后响起一阵语气听来仿佛觉得理所当然的纤弱女声,回头一看,发现鸢正带着自己扔下不管的行李,寸步不离地紧跟在后。



「好啦好啦。不提这个了,虽然我是来接你们的,不过老姐你们是怎么啦?简直像是从那里逃出来的一样。」



「差不多就是这样。……那个府津罗流宗主,让我有点惊讶。很强呢,那个人。真的非常强。」



「喔?那你应该学到了很厉害的招式吧?之后跟我比试看看吧,看看跟我的剑比起来,哪个比较强。」



斛一边发出似乎感到相当愉快的笑声,一边将手放到腰间直刀的刀柄上。



鸢无视于弟弟的举动,冷淡的表情之中浮现出些微不满,随即用手扯掉了一头蓝发,让假发之下包得相当整齐的、与斛相同的黑发接触到空气。长长的黑发,在流经树木间的风中舞动。



「算了吧。凭我的实力,多半还没能学到神髓。就连之前听说的,赖雅先生那个不成材的弟弟,我都还比不上他。觉得或许就只是被传授了架式而已。」



「对老姐来说,光是这样也就够了吧。接下来用自己的方式练起来就好啦。」



鸢从自己背着的行李中抽出手巾,抹了抹脸。



在她的右眼下方,出现一颗原本藉由化妆掩盖住的泪痣。



「啊、抱歉。我现在就帮母……啊、不是,师姐准备替换的衣服。」



「……怎、怎么了?鸢,你在说什么……?」



「因为似乎已经脏掉了。……啊,可以不必再叫假名了,像平常一样叫我圆就可以了,师姐。」



虽然眼见鸢——圆似乎正要从行李中取出自己的衣服,身为当事人的中年女性却不知道对方到底是何用意。她心想,虽然自己现在确实是流了一身汗,感到有点湿气……



中年女性猛然一惊,发觉自己两腿之间有着不像是只由汗水造成的,宛如有水滴落般的潮湿感。这时她才知道,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失禁了。



和圆、斛这对双胞胎不同,中年女性并不是因为具备优秀才能而获得任用,而是在经过呕心沥血的锻链后,终于达到称得上「有能」的水准。正因如此,她拥有绝非临阵磨枪者可比的老练技术与丰富经验。虽然现在已经退离第一线,但过去曾以暗杀者身份杀害数百人,以及十余名阵士的经历,让她至令依然颇有自信……不过,此刻股间的湿气,已经足以击溃这番自信了。



光是被对方一瞪就吓得光着脚夺门而出,更甚至出现如此丑态。



「府津罗流的剑术已经不重要了。不过,这两个月还是有价值的。我现在知道,只要能够钻研到极限,人的可能性就是无限的………人类真的很强呢,远远超过什么阵士之类的。」



鸢以看着远方的表情,回顾至今经历的路途。



看到对方的表情,中年女性不禁产生「属于我们这代人的时代已经结束了」的感想。



新的时代已然到来。新一代鸦之传人离巢的时刻,指日可待。







「哎呀哎呀,逃跑时居然匆忙到连鞋子都顾不得穿的地步……都是因为你露出这种恐怖表情的关系。真是的,再怎么寂寞也没必要这样吧。」



堇进入道场,对于此刻依然紧握着弟弟过往佩刀的赖雅,将双手伸向对方脸庞,以纤细的手指托起赖雅的脸。



「咱不是因为寂寞。……那个鸦派来的女人,居然说弟弟可能会对鸢怀有邪念,所以……」



不是这样的——赖雅自己很清楚。他确实对此事感到愤怒,自己重要的、独一然二的弟弟遭到轻视,不论对方是什么人,赖雅都认为应当不顾一切将之剁成碎块。



……但是,现在让赖雅低着头的原因并非此事。



「咱不敢说自己做得很好,然而,即使做法有些笨拙,但始终都是全力以赴。……咱培育那孩子的方法错了吗?现在这个判断真的好吗?」



对方是比自己小七岁,非常重要的弟弟。父亲留下「弟弟就拜托你了」的话语后就离开了人世。当时虽然还年幼,但内心之中已经可能潜藏着恐怖事物的弟弟,相信就是父亲最后的顾虑吧。虽然并非完全因为如此,但赖雅对弟弟始终非常严格,在养育过程中使弟弟蒙受无数次挫折。一方面要求弟弟不要成为丧家之犬,但一方面却又让他面临无异于丧家之犬的状况。……为的都是要抑制住多半潜藏在弟弟心中的鬼。



然而,即使已经使他的身体、心灵都沦为败者……依然无法连鬼的獠牙都将之拔除。



如果从一开始就不要让弟弟接触剑,只让他专心念书,这样或许是最好的选择。……然而,赖雅却没办法这么做,因为他很清楚,自己只能够透过剑来表达心意。更重要的是,赖雅内心某处也怀有「希望弟弟能够成为强者」的想法。他是个男人、是府津罗家的孩子,更是咱的弟弟——这样的心情,驱使赖雅让弟弟拿起了剑。于是,他终究未能拔去其獠牙,停在只是使之沉睡的阶段。



赖雅一再折磨弟弟,让对方习惯煎熬与痛苦。有时甚至将对方逼迫到獠牙即将断折,濒临死亡边缘的地步。



必须做到这个地步才勉强能使之持续沉睡,深沉到连弟弟本人都以为獠牙已经遭到拔除的地步。



然而,为了使弟弟能够进入以剑士而言的更高境界……为了使之拥有以阵士之身也能对应刀剑奇袭的能力,势必需要使沉睡的「那个事物」觉醒。赖雅认为,与其以实力差异过大的自己为对手,让弟弟和鸦之少女交手,应该就能够使遭到封印的「那个」获得解放。但是……此时觉醒的,究竟是丧家之犬的獠牙,亦或是鬼的尖角,赖雅自己也不确定。



弟弟以拔刀术砍断的大树,切口处漂亮到连身为府津罗流当代宗主的赖雅,几乎都要以为是自己亲自出手的地步。



「那家伙……到底要走到哪里去呢。成为阵士之后,究竟想做些什么呢……。」



既要使之软弱,但同时也要使之坚强——身为兄长者所抱持的相互对立的感情、教育理念,或许就是招致弟弟离弃的原因。赖雅完全没想到弟弟会舍弃剑,更没料到对方会选择成为阵士。



若是弟弟非但获得阵士之力,甚至还解放出住在其心中,让父亲畏惧的鬼……到时自己势必真的得去杀了他。



与其让弟弟死于他人之手,不如自己亲手加以葬送——赖雅已经有了这样的心理准备。



「别担心,即使体内流着不同的血,但他无庸置疑的是你的弟弟。毕竟他也已经十七岁了,相信知这如何选择自己的道路,而且也会是符合你跟岳父大人期待的,笔直延伸出去的康庄大道。」



「……咱一直希望那家伙能够看着咱的背影。只要能像是跟在咱身后一样,陪在身边就好了……。要是能够这样,不管发生任何事都不会有问题……就算他走错路,咱也能马上……。」



泪水从赖雅的眼中滚落。堇以手指拭去不停流落的泪珠。



「……真让人嫉妒呢。你总是把那孩子摆在第一位,我只是第二。就算结了婚,这点也还是一样没变。」



堇温柔地将赖雅的头拥入怀中,像是要包容对方一样。



「希望能早点有你的孩子。这样一来,你一定也会更加重视我吧。」



赖雅说了一句「……抱歉」,伸出手回抱妻子。



9



「我想导入阵,不管是什么阵都可以,越快越好。请告诉我方法。」



抵达商业区后,我跟着就继续赶往学校的教职员室,像是要闹事般冲了进去,高声大喊。



得到大哥认同而离开故乡后,到现在已经过了二十五天。



室内的四名教师,一时之间都哑口无言,先后看向窗外。今天就是成为阵士期限的截止日,而现在已经是黄昏时分了。由于截止时间依规定是到日没为止,所以,剩下的时间大概不到一小时吧。



现在的我,别说是找搭档了,根本连阵都还没导入,可以说是颇为绝望的状况。但也只是「颇为」绝望而已,要彻底陷入绝望,这个时候还嫌太早。



「啊、嗯……这位同学,记得你是叫亚尔克吧?委实太过勉强罗。你知道让阵进入身体的方法吧?现在的你是撑不住的。不、就算撑得住,大概也没办法活动了。那可是要把烙铁按在身上的喔。何况你也还没找到搭档,不是吗?」



这些我都知道,但还是不愿意就这样放弃。总会有办法的。大哥说过,就算到了最后关头,甚至已经超越极限,府津罗总是能做得到的。



虽然我不是把希望寄托在这件事上,但依然相信总会有办法。



「今后还有机会,操之过急不会有好事的。更重要的是,这一期格外严苛。建议你这次就先忍痛放弃……」



我知道机会不是只有今年而已。但是,成为阵士的入学审查也并非每年都会擧行。从过去的记录来看,也曾出现过连续五年都不曾征求新阵士的时期。



真是拿你这家伙没办法!——一阵粗暴的声音响起,说话者是那个体育老师。



「看你的样子,肯定是拚命赶回来的吧。既然有这样的觉悟,说不定真的有可能顺利解决吧。跟我来。」



的确,我想自己现在的摸样应该很不堪,毕竟是以最短路线赶回来的。姑且不论搭船移动的洒矿尔,在陆地上时真的就是不眠不休地赶路。从三天前开始,为了尽量减少负担,我甚至扔掉了水筒与刀之外的其他行李,就这样一路跑回学校,所以肯定是一副蓬头垢面的模样。



体育老师边走边问我对阵有多少了解,我的回答则是「只知道伊莉丝在毕业典礼上说过的事情」。



「这样啊。……总之我看你应该是有所觉悟了……也就是说,在接下来的数十分钟里,你必须导入一个以上的阵。简单说的话……就是地狱吧。」



体育老师带我来到了学校后方林立着许多研究所的区域。这里大多是药物类的研究所,只有一栋建筑物前方有警卫。体育老师踹开那栋建筑物的门,大步往深处走去。来到像是中庭的场所后。他对着正在该处为窑添加柴火的老人开了口。



「老头,用三十分钟让我的学生成为阵士,你能搞定吧。」



「呵?三十分钟不可能啦。光只是导入一个阵,搞不好都会引发休克哟。更何况,想要导入什么阵,看来也还没决定吧?」



「这是他本人的希望。阵的挑选……还没决定吗?好,那就先选两个,随便塞两个可以用的进去吧。」



当真?老人走进研究所,脸上始终带着相当困扰的表情。



「注意听好了,亚尔克。我现在帮你做个关于阵的特别讲习。……导入阵时,需要先将药物注入体内,再以特制的烙铁按上去以固定能力。姑且不论烧烫伤,这时要注入的药物是毒药……说得更清楚一点就是剧毒。因此,光只是注入一个就会导致体力急速降低。所以,如果注射量超过体力负荷,结果必定是衰弱至死。虽然即使是适性比较差的人,花个几年时间也还是有办法导入三、四个阵,不过这是因为经过足够时间后,身体能够产生的生命力就会变得高于阵吸收量的缘故。……差不多就像是攀登高山的方法吧。为了避免罹患高山病,要正式挑战高山之前,需要先爬到山腰,然后下山,接着再返回山腰,这样一再重复,让身体习惯山的高度。不过,因为阵是无法解除的,所以,一旦上山就只能一直留在上面了。」



我非常专心倾听体育老师的话,将一字一句都刻进脑海。



「好啦好啦,没有时间罗。我随便挑了两个应该可以用的来,要弄在哪里啊?」



没有时间了。我脱掉上衣,将左肩朝向手持两管注射器的老人。



两管注射器插入的位置大约只相距十公分。注射器中泛着刺眼红色的液体,逐渐进入我的体内。



「本来应该要等到变红的部分扩散到手掌大小,然后才是进行下一步的时机……不过现在没那么多闲工夫罗。没办法了,动用秘技啦。用全力不停拍打刚才注射的地方,硬是把那部分给弄大吧。」



喝呀啊啊!体育老师边喊边以厚实手掌拍打我的肩膀。……其实相当痛,每次拍下都会让我忍不住喊疼。在这段期间内,老人拿出了烙铁,将前端放入窑中。



「呵?扩散状况还不……不如说是肿起来了哪。反正一样还在扩散,应该没关系吧。好啦,年轻人,先咬紧这块布。接下来就是地狱罗。……准备进行烙印。」



我依照老人指示,咬紧了卷成棒状的布……然后就这样倒下了。我感到头晕目眩,觉得反胃。接着……我自己也能感觉到,身体正发出令人难以置信的高热。



很难受吧,还能继续吗?——眼见如此,体育老师终于也出现了担心的样子,让我扶着他的肩膀起身。



我一边压抑着想要呕吐的感觉,一边捡起掉在地上的布,说出了「没问题」三个字。



这种程度的痛苦……算不了什么。我还知道更加痛楚、艰辛的时刻。



体育老师露齿一笑,老人也浮现笑容。我咬紧布条,挺出肩膀。



老人从窑中抽出的东西是经过加热而变成火红色的烙铁。一块烙铁上刻着一个字。仔细一看才发现,原来烙铁前端还有着多达数千根细如胎毛的针。



烙铁压到我的肩膀上……发出令人厌恶的声音。



皮肤烧成焦黑、血液为之沸腾、肌肉被烤熟。我紧咬布条到几乎快将它咬断的地步,发出源自身体最深处的呻吟。



极度强大的冲击,几乎要使我丧失意识。过度的呻吟则让我开始流鼻血。



「拿出毅力!亚尔克,只剩一个了!……唔?喂、老头,这个阵也有点微妙……。」



「呵、这个才好吧。这个阵对身体的负担不是很重,算是比较容易导入的。呵呵……要来罗。」



在逐渐变得混浊的意识之中,我听到体育老师发出「啧」的咂舌声。



再次遭到烧灼。虽然是令人想要就此逃跑的剧痛,但是,我靠着回想与大哥相处的时间而撑了过来。



接受大哥严苛磨练的痛楚、长年低头忍受一切的苦闷。没错,不管是痛楚或苦闷,我都早已习惯。这种程度算得了什么,不过就是让毒药进入身体、让烙铁烧灼肩膀而已,没什么大不了的,我肯定承受得住。



这一定是为了重生而必须经历的痛苦。



为了能够脱离大哥、脱离府津罗的束缚,以亚尔克之名……属于我的、真正的……。



当我发觉时,遭到烧灼的左手已经紧紧握住挂在腰间的刀柄。



大哥,我……要成为阵士。那时,面对相隔五个月不见的大哥,我是这么说的。



当时,大哥似乎相当苦恼地双手交抱,做出正在思考某些事情的样子。经过了漫长的沉默后,他开口要我去练居合。这个时候,大哥就已经决定要推我一把了吗?或者是,从半年前我留下刀跟信离开的时候就一直……?我不知道。但是,既然已经获得大哥同意……那就非得成为阵士不可。我是这么想的。



先是逃离了剑,接着又无法成为阵士……那你到底想怎么样?



不论如何,我都不会让大哥有理由说出这种话。



「……我绝对、要成为……阵士。然后、总有一天、一定要、向大哥……向大哥……。」



「就是这样,成为阵士吧,亚尔克。跟我一起……!」



原本以为会听到老人的声音,但这阵声音却是个少女。我大吃一惊,睁开了紧闭的眼睛。



我发觉自己正依靠某人搀扶而在路上走着。对方不是体育老师,不是那个壮汉的宽广肩膀。……反倒是个娇小、不可靠的肩膀。



周遭景色已经不是研究所的中庭,我在不知不觉间来到了商业区的街头。



原来我昏过去了啊。期限呢?——还来得及,虽然天色已经开始慢慢暗下来了……但是,在这条像是拖着脚一步一步缓缓迈进的道路前方,还可以看到延伸得相当细长的,我自己的影子。太阳,还没下山。



在我的影子旁,有个小小的人影。不过,人影头上有着大大的狐狸耳朵。



我转头往旁边看,那个在体育馆时只是注视着我而没有发出嘲笑,有着大耳朵与尾巴的少女……虽然香汗淋漓,但还是拚命支撑着我的身体。



「我叫结仁。……亚尔克,我希望能跟你成为搭档。」



我在做梦吗?还是毒药副作用造成的幻觉?即使是像我这样的人,居然也有人愿意说出这种话吗?我一直只想到去请求别人、拜托对方成为自己搭档的事,但是现在却……。



或许是梦、或许是幻觉,不过……这种「受到他人需要」的感觉,即使身处如此强烈的痛苦之中,依然能够产生类似焦急的心痒难搔感。



我坦率地感到高兴,但也有「选我这种人真的好吗?」的想法。



然而……还有一个不管怎么想都相当深刻的问题。



「……啊、不是,虽然我很感谢你的好意……但是,搭档……要选同性……。」



「这个……我……是男生喔……好歹也算是……。」



骗人的吧?——我差点脱口说出这句话。搂着我肩膀的这个女孩,体型相当年幼,应该还不到十五岁。虽然穿着像是巫女的服装,遮掩住了身体的特征……但是容貌怎么看都完完全全是个少女。像是婴儿般细嫩的肌肤、修长的睫毛,还有大大的金色眼睛。从稍微有点卷的白色头发中伸出来的大耳朵也很惹人怜爱。



「相信我啦,亚尔克。我是男生啦。……哎呀、不要再怀疑了!」



拚命支撑着我身体的少女……不、结仁像是喘息般吐出这些话。



「而且也没有时间了,难道你要等待不知何时才会再次来临的机会吗?」



虽然总是怀着「我迟早要逃走」的念头,但直到快十七岁都还是没有采取行动——结仁的话语,让我想起了自己的可悲之处。



在自己为成为阵士而有所行动之前,根本不曾出现过什么机会。倘若我没有想过要成为阵士……不,如果没有踏出这一步的话,或许现在还在低头看着地面挥剑。



……只是想着「机会迟早会来临」的话,肯定是等不到机会的。



所以,要凭自己的双脚往前迈进,为的是要以自己的手来掌握住机会。



就算面临艰难、因苦,依然要一步一步往前进。



不踏出脚步的话,一切都不会有所改变e就算明知有风险,但若是不踏出……



「就快到了……。天色已经暗了下来。决定要怎么做吧,要选择我,或者是——」



「……知道了,结仁,我们搭档吧。……不、请跟我组成搭档。」



结仁那带有几分像是在夸示胜利神色的黄金色瞳孔,先是看向我,接着望向另一个地方。……上方?他的眼中映出了某个东西。那是,浮在天空中的人影。……空?



当我转头朝着夜幕逐渐垂落的天空望去时,该处已经没有任何人了。



「嗯!跟我一起成为阵士吧,亚尔克。」



为什么结仁会搀扶着我、为什么结仁会等待着我、为什么结仁会这么拚命地……各式各样疑问陆续浮现。



结仁的性别也是一个问题……不过,比起这些,现在还有更该做的事。



那就是,让现在踏在地上的双腿往前移动。一步、一步。由结仁扛着的左肩,现在依然传来像是仍在承受烙印的剧痛。虽然感觉到不知是血还是其他体液的液体正从指尖滴落,但我完全没有分心将之拭去,只是与结仁一同往前进。



在天黑之前,我们陆续经过……学校,以及研究所建筑群……终于来到了围绕着据说只有阵士才能进入之区域的巨大城墙门口前。这里是连系城墙内外的场所。



那里站着一位老绅士。对方正是我首度来到适里时,坐在柜台处的人。



「……原本应该是要在此拜见阵的,不过似乎没有这个必要了。请将阵遮掩好,勿使他人得见。对阵士来说,让他人获知自己导入何种阵,并非明智之举。」



老绅士的发言,让我到这时才初次看向自己的左肩。



……接受烙印而烧成暗红色的肩膀上,有着正隐约透出光芒的两个阵。



上面的字样是〈炎〉与〈波〉。……这就是,我的阵……?



接着,我注意到扛着自己的左肩,为了避免肩膀滑落而以左手紧握着我手腕部分的结仁,该处的绷带有些松脱……从缝隙中露出阵的字样。



手背处的字是〈阵〉,而在结仁重新握好我手腕时露出的手掌上,另外还有〈封〉的字样。



「两位都成功导入了阵,并且找到了搭档。那么,最后再请教一次。……汝等是否期望成为裸之大剑?」



对于老绅士的质问,我和结仁一起高声做出「「是!」」的答覆。



「好的,两位的最终测验到此结束。欢迎来到阵士的世界。」



老绅士背后的巨大门扉,伴随着倾轧声开启。



在这个瞬间,我和结仁缔结搭档关系,并且……成为了阵士。